巴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东南方山谷的翻涌雪雾中,只留下哲别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李铮,孤零零地站在西侧山脊的入口。风在这里失去了所有阻碍,狂啸着撕扯他们单薄的衣袍,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瞬间带走最后一丝暖意。哲别瘦小的身体被吹得踉跄,冻得发紫的小手死死抓住李铮的胳膊,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乌维……”哲别的声音带着哭腔,被狂风扯碎,“我们……我们真的要去吗?”
李铮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和残存的力量都用来对抗肋下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彻骨的寒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每一次心跳都泵动着伤口处濒临崩溃的血管。他能感觉到那层被哲别勉强包扎的破布下,温热的液体正缓慢而执拗地向外渗透,粘稠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药粉带来的那点微弱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火星,转瞬即逝。视野边缘的黑暗不断蔓延、收缩,仿佛随时会将他彻底吞噬。
他死死咬着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剧痛带来的短暂清醒让他得以喘息。他不能倒在这里!倒在这片被风雪和死亡统治的荒岭!巴图冰冷的话语如同诅咒缠绕在耳边——“剥光了,丢进野狐岭最深的山坳,让雪狐啃掉你的眼睛,让寒风冻碎你的骨头。” 那不是恐吓,是那个男人绝对会付诸实施的审判。苏勒忌惮的眼神,其他骑兵无声的远离,都印证着这一点。赫连勃勃的名字,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巴图不过是那把最忠诚、最冷酷的行刑者。
“走。”李铮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岩石。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的重量更多地压在那条完好的右腿上,试图减轻左肋的负担,但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像是有人用钝刀在伤口里搅动。他推开哲别试图完全承担他重量的手,完好的右手死死抓住身旁一块凸起的、被风雪打磨得光滑冰冷的黑色岩石。指尖传来的刺骨寒意反而让他精神一振。
哲别看着他苍白脸上滚落的冷汗和因剧痛而扭曲的嘴唇,用力点了点头,泪水混合着雪水在脸上冻结。他不再多说,只是用自己小小的身体紧紧贴在李铮身侧,尽量为他遮挡一些正面的狂风,同时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完好的右臂。
攀爬开始。每一步,都是与死亡和痛苦的角力。
山脊的坡度远超想象。积雪深可没膝,甚至更深。表面一层被寒风冻得坚硬,踩上去发出“咔嚓”的脆响,但下面却是松软的粉雪,一脚踏空,整条腿便深深陷入雪窝,拔出来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哲别小小的身躯几乎被积雪淹没,他咬着牙,像一只在雪地里打洞的旱獭,奋力地为李铮趟开一条勉强可供落脚的小径。每一次李铮的腿陷入深雪,哲别都拼尽全力用瘦弱的肩膀顶住他的身体,防止他因失衡而摔倒。每一次拉扯,哲别都能清晰地听到李铮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濒临崩溃的闷哼,看到他额头上瞬间涌出又迅速被冻住的冷汗珠。
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狂暴地推搡着他们。有几次,李铮几乎被风从狭窄的山脊上掀翻下去,哲别尖叫着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腰,两人一起滚倒在厚厚的积雪里,激起一片雪雾。冰冷的雪瞬间灌进领口、袖口,冻得人几乎灵魂出窍。李铮躺在雪地里,大口喘着粗气,肋下的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濒死的窒息感。哲别手忙脚乱地把他拖起来,拍掉他脸上身上的雪,小脸因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变形。
“乌维!乌维!你怎么样?别吓我!”哲别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李铮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只能死死抓住哲别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孩子的皮肉里,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对抗着那要将意识撕裂的剧痛。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雪在耳边呼啸。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才稍稍退潮,留下令人窒息的余波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继续……”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
哲别看着他眼中那抹不肯熄灭的火焰,用力抹掉脸上的冰泪,搀扶着他,再次艰难地向上跋涉。
李铮的视线从未离开过那些巨大的黑色岩石。它们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狂风暴雪之中,是这片死亡之地唯一的坐标。他强迫自己的大脑高速运转,过滤掉无用的痛苦和绝望,只留下生存的本能和对环境的分析。
风!还是风!它主宰着这里的一切。
那些巨岩,在长年累月的风蚀下,形态各异,却清晰地标注着风的轨迹。迎风面,岩石被狂风打磨得光滑黝黑,如同镜面,几乎不存积雪,只有一层薄薄的、被风刮上去又迅速冻结的冰壳。而背风面,则是狂风的盲区,厚厚的积雪如同巨兽的白色裙裾,层层堆积,形成陡峭的雪檐,下方则形成相对避风的凹窝和缝隙。
李铮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块巨岩背风面的底部区域。雪狐是狡猾而谨慎的生物,它们拥有厚厚的皮毛抵御严寒,但同样厌恶暴露在足以将皮毛吹透的刺骨寒风中。它们需要食物,需要安全产仔或躲避天敌的巢穴。哪里最安全?哪里最可能留下痕迹?
他的呼吸在风雪中凝成急促的白雾。肋下的每一次抽痛都像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流逝。他必须更快!更准!
一块形似卧牛的巨大黑岩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的背风坡。它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大部分肆虐的狂风,在其身后堆积起一片异常深厚的雪坡,雪坡边缘与岩石交接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幽深的、半人高的凹陷,如同一个小小的洞穴入口。
李铮的脚步猛地顿住,完好的右手瞬间抬起,死死抓住了哲别的胳膊,力量之大让哲别痛呼出声。但李铮浑然不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凹陷的深处!
“那里!”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的撕扯而变了调,嘶哑尖锐。
哲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除了厚厚的白雪和黝黑的岩石,什么也没发现。“乌维?什么?”
李铮没有解释,他拖着沉重的身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向那块卧牛石。哲别被他带得一个趔趄,连忙跟上。伤口处的血液似乎因这剧烈的动作而加快了渗出,温热的湿意再次扩散,但李铮此刻已完全顾不上了。
他扑到凹陷的边缘,喘息着,不顾一切地伸手拂开覆盖在岩石底部和积雪交界处的新雪。动作牵扯着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强撑着,手指在冰冷的岩石和冻硬的雪块上摸索、刮擦。
找到了!
就在那岩石底部一处微微向内凹陷的、相对干燥的角落里,几根极其细小的、近乎透明的白色绒毛,粘附在粗糙的岩壁上!绒毛纤细柔软,若非他凝神细看,几乎与岩石的纹理和冰霜融为一体。这绝不是风刮来的杂物,这是活物留下的痕迹!
紧接着,就在这簇绒毛下方,紧贴着岩石根部厚厚的积雪层上,一个仅有拳头大小的、边缘异常光滑的圆形孔洞赫然显露出来。洞口极其隐蔽,被上方垂下的雪檐巧妙遮挡。而洞口边缘的积雪,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的晶莹质感,那是被微弱但持续的体温短暂融化,又在严寒下迅速凝结形成的冰晶层!与周围松软的新雪截然不同。
洞口边缘,还有几道极其细微、近乎平行的、如同被爪子轻轻划过的浅痕,消失在孔洞内部的黑暗中。
李铮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断裂的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和眩晕。但这痛楚此刻却被巨大的、近乎狂热的兴奋所压制。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幽深的洞口,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里面那双同样在恐惧和警惕中闪烁的冰冷兽瞳。
“它……”李铮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猎人锁定猎物巢穴的冰冷笃定,“就在……里面。”
哲别终于看清了那些痕迹,小脸上瞬间布满震惊和难以置信。“雪狐洞?它…它在里面?”他压低声音,带着敬畏和恐惧。
李铮没有回答,他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喉咙。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在剧痛和寒冷中榨取着最后一丝清明。不能蛮干。雪狐狡猾机警,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从其他隐蔽出口逃窜。这洞口太小,成年雪狐也仅能勉强挤入,里面必然有更宽敞的空间。强攻进去?以他现在的状态,在狭窄的洞穴里面对一只困兽,无异于自杀。
“哲别…”李铮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淹没,“找…烟!熏它出来!”
哲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李铮的意思。他立刻松开搀扶李铮的手,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敏捷地在周围搜寻起来。这里是高山草甸边缘,虽然被深雪覆盖,但岩石缝隙和背风处仍顽强地生长着一些枯黄的、耐寒的矮小灌木和干枯的苔藓。哲别不顾一切地用手刨开积雪,甚至用牙齿撕扯那些冻得硬邦邦的植物根系,迅速收集了一小捧干燥易燃的枯草和苔藓。
李铮则用尽力气,将腰间那把唯一属于他自己的、刃口磨得锋利的短刀拔了出来。冰冷的刀柄入手,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他用刀尖小心地刮削着卧牛石背风面岩石上那些干燥的苔藓,收集着更细碎的引火物。
哲别将收集到的枯草苔藓小心地堆在雪狐洞口的下风处。李铮颤抖着手,从怀中贴身的地方摸出一个用层层油布包裹的小巧火镰和一小块燧石——这是他在匈奴营地挣扎求生时偷偷藏下的最后保障。手指冻得僵硬麻木,尝试了几次,才终于擦出一串微弱的火星,溅落在干燥的苔藓上。
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火苗,在呼啸的风雪中顽强地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枯草。
“快!加…加湿草!”李铮喘息着命令,声音因用力而断续。
哲别立刻抓起旁边被雪浸湿的枯草和苔藓,小心地覆盖在刚刚燃起的火苗上。嗤啦!一股浓密的、带着刺鼻呛人味道的白烟瞬间升腾而起,被洞口下方吹来的微弱气流精准地卷着,丝丝缕缕地灌入了那个拳头大小的孔洞!
李铮和哲别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洞口和周围可能存在的其他缝隙。时间在风雪的呼啸和心跳的擂鼓声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伤口处的钝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再次如潮水般涌上,李铮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不得不将身体的重心更多地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短刀死死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突然!
就在他们头顶上方,那块巨大卧牛石侧后方一处被积雪完全覆盖的陡峭雪坡上,“噗”的一声轻响,一个毛茸茸的白色身影如同鬼魅般破雪而出!
是它!
成年雪狐!体型比哲别想象的还要大一些,浑身覆盖着长而厚密的纯白色毛发,在昏暗的天光下如同流动的雪团,只有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睛,闪烁着冰冷、警惕、充满野性的琥珀色光芒。它显然被浓烟呛得不轻,窜出的瞬间还剧烈地咳嗽般甩了甩头,动作迅捷得不可思议。
它没有立刻奔逃,而是站在雪坡上,居高临下,冰冷的兽瞳瞬间锁定了下方两个侵入它领地的人类。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被冒犯的暴怒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捕食者般的森然杀意。
哲别吓得“啊”了一声,小脸惨白。
就是现在!
李铮眼中寒光爆射!所有的剧痛、虚弱、寒冷在这一刻都被求生的本能和猎杀的意志彻底压下!他完好的右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蹬地向前扑出!这动作牵动了全身的肌肉,肋下断裂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伤口处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捅入!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厥,但身体前冲的惯性已经无法停止!
“死!”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血腥气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手中的短刀,化作一道凝聚了所有力量、速度与意志的寒光,撕裂风雪,朝着雪坡上那团白色的身影电射而去!不是投掷,而是如同标枪般全力突刺!这是凝聚了他最后生命力的一击!
雪狐的反应快到极致!在李铮扑出的瞬间,它强健的后腿猛地一蹬积雪,身体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向侧面弹射而出!
噗嗤!
短刀没有刺中雪狐的身体,却精准无比地狠狠扎入了它刚刚蹬踏积雪的后腿腿弯处!刀锋入肉的闷响在风雪声中异常清晰!
“嗷呜——!”一声凄厉痛苦到极点的尖啸划破山脊!雪狐纯白如雪的皮毛上,瞬间绽开一朵刺目惊心的猩红血花!它的身体在空中猛地一歪,落地时那条被刺中的后腿明显无法着力,剧烈地抽搐着,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它受伤了!行动能力大打折扣!
李铮扑出后重重摔倒在雪地里,剧烈的撞击让他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他挣扎着想抬起头,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如同散了架,肋下的剧痛彻底吞噬了他。完了……他绝望地想,功亏一篑……
“乌维!”哲别惊恐的尖叫响起。但下一秒,这尖叫变成了带着哭腔的、不顾一切的嘶喊:“畜生!别想跑!”
哲别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和速度!他看到雪狐受伤落地,看到李铮倒下,求生的本能和对李铮的担忧压倒了对猛兽的恐惧!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狼崽,抓起地上李铮刚才用来刮苔藓的一块边缘锋利的黑色石片,尖叫着,手脚并用地朝着那受伤的雪狐猛扑过去!
雪狐后腿剧痛,行动受阻,但凶性被彻底激发。它猛地转身,面对扑来的哲别,呲出尖利森白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前爪凶狠地朝着哲别抓去!那爪尖锋利如钩,带着撕裂皮毛的力量!
哲别完全不懂格斗,只是凭着本能前冲。眼看那闪着寒光的利爪就要抓到他稚嫩的脸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更快的、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刺骨的杀意,悄无声息地从雪狐侧后方的另一块岩石阴影中猛扑出来!速度之快,只在视线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噗!
一声更加沉闷、更加令人心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扑向哲别的雪狐身体猛地僵直,凄厉的尖啸戛然而止!它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瞳孔瞬间放大,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一把乌黑的、刃口带着诡异弧度的短刀,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无比地从它柔软的侧颈下方刺入,贯穿了它的脖颈,刀尖甚至从另一侧微微透出!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扑到近前的哲别满头满脸!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雪狐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它那美丽而凶悍的身躯软软地倒在血泊中,洁白的皮毛被迅速染红,在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眼。
哲别被滚烫的狐血喷了一脸,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块没来得及挥出的石片,小脸上满是惊骇和茫然。
李铮挣扎着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那个突然出现的、如同死神般终结了雪狐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材异常瘦小的男人,裹在一件肮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缀着各种奇怪碎骨和皮绳的破旧皮袍里。他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岩石的阴影,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此刻,他正缓缓地拔出那把乌黑的短刀,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练和冷漠。他伸出猩红的舌头,极其自然地舔了一下刀刃上滚烫的鲜血,脸上露出一丝陶醉又残忍的表情。他的脸隐藏在风帽和乱发的阴影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瞳孔细长,眼白浑浊发黄,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如同毒蛇般冰冷、贪婪而残忍的光芒。
这绝不是普通的匈奴骑兵!李铮的心瞬间沉入冰窟。这人身上的气息,比野狐岭的风雪更寒冷,比濒死的雪狐更危险!
那瘦小男人舔完刀上的血,细长的毒蛇眼转向呆立的哲别,又缓缓移向倒在雪地里、几乎无法动弹的李铮。他的目光在李铮肋下那片暗红色的血渍上停留了一瞬,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如同夜枭般的怪笑。
“小羊羔……还有一只快死的……”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沙石在摩擦,“运气不错……新鲜的肉……”
哲别被这目光看得浑身汗毛倒竖,如同被最毒的蛇盯上,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瘦小男人不再看哲别,他的目光完全锁定了李铮,那双毒蛇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对“猎物”的贪婪和杀意。他握着那把滴血的乌黑短刀,一步,一步,踏着染血的积雪,如同索命的幽魂,朝着无法动弹的李铮缓缓逼近。每一步,都带着死亡迫近的节奏。
风雪依旧在野狐岭的山脊上狂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混合着浓烈的新鲜血腥气,冰冷刺骨。哲别小小的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他看着那逼近的死神,又看向倒在雪地里、气息奄奄的李铮,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李铮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体如同被拆散了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肋下断裂的骨头,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伤口处的温热粘稠感越来越明显,生命力正随着血液一点点流失。视野是模糊的,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血雾,耳边风雪声和哲别惊恐的抽泣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实。他几乎能感觉到黑暗正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拖入冰冷的深渊。
但那双眼睛——那个从阴影中扑出的瘦小男人那双细长、浑浊、闪烁着毒蛇般冰冷贪婪光芒的眼睛——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意识深处。那舔舐刀刃上鲜血的动作,那“嗬嗬”的怪笑,那“新鲜的肉”的低语…每一个细节都带着非人的残忍和赤裸裸的杀意,穿透了身体的剧痛和麻木,激发出他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种东西手里!
这强烈的意志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短暂地劈开了笼罩意识的迷雾。李铮的右手,那只唯一还能勉强动弹的手,在身侧的积雪中无声地摸索着。冰冷刺骨的雪包裹着他的手指,带来一丝刺激。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边缘粗糙的物体——是刚才哲别慌乱中掉落的、那块边缘锋利的黑色石片!
他猛地攥紧了它!粗糙的棱角硌着手心,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痛感,这痛感让他涣散的精神强行凝聚了一丝。
那瘦小的男人已经逼近到十步之内。他肮脏的皮袍下摆拖在染血的雪地上,像一条丑陋的尾巴。他手中的乌黑短刀还在滴落着温热的血珠,在洁白的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猩红印记。他细长的毒蛇眼死死盯着李铮,如同盯着砧板上待宰的鱼肉,脸上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
“嗬…挣扎啊…小羊羔…”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肉…会更紧实…”
他再次迈步,距离缩短到五步!刺鼻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腐败皮革混合着野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哲别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被恐惧扼住喉咙的尖叫,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向前扑出一步,张开双臂,试图挡在李铮身前!尽管他瘦小的身躯在那瘦小男人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不…不准你动乌维!”哲别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
瘦小男人的脚步顿了一下,那双毒蛇眼转向哲别,浑浊的眼白里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暴戾。“滚开!小虫子!”他低吼一声,握着短刀的手随意地一挥,动作快如闪电,刀背带着一股恶风,朝着哲别的脸颊狠狠扇去!这一下若是打实,足以让哲别头破血流,甚至打晕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如同死尸般瘫在雪地里的李铮,完好的右臂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最后力量!他借着身体的扭动和右臂的挥扫,将紧攥在手中的那块边缘锋利的黑色石片,如同投掷飞镖般,用尽全身力气甩了出去!目标不是那瘦小男人,而是他脚下那片被雪狐鲜血浸透、变得异常湿滑粘腻的雪地!
嗖!
石片旋转着,带着李铮最后的意志和力量,狠狠砸在瘦小男人脚前那片猩红湿滑的雪地上!
啪!
声音不大,却异常刺耳。
瘦小男人的注意力完全被哲别吸引,正挥手要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崽子,脚下毫无防备。他踏出的左脚正好踩在那片被石片砸中、血水飞溅的区域!脚下猛地一滑!
“呃!”瘦小男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他挥向哲别的手臂也失去了准头,刀背擦着哲别的头皮掠过,削掉了几根枯黄的头发。
机会!
这突如其来的失衡打乱了瘦小男人的节奏,也给了哲别一线生机!哲别被刀风吓得一缩脖子,但看到敌人摔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凭着野兽般的直觉,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像颗小炮弹一样,狠狠撞向瘦小男人因为摔倒而暴露出来的、握着刀的右手手腕!
砰!
哲别用头槌狠狠撞在对方的手腕上!
“啊!”瘦小男人痛呼一声,手腕剧痛,五指不由自主地一松!
那把滴血的乌黑短刀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夺”的一声,深深扎进了几步外一块黑色岩石的积雪里,只留下刀柄微微颤动。
“小杂种!”瘦小男人彻底暴怒!被一个重伤垂死的人暗算滑倒,又被一个小崽子撞飞了武器,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眼中毒蛇般的冷光瞬间被狂暴的杀意取代!他左手猛地撑地,试图稳住身体,同时右手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扑在他身上的哲别的后心!那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指甲乌黑尖锐,足以洞穿皮袍,挖出血肉!
哲别撞飞短刀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根本来不及躲闪!他只能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那死亡之爪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就在那乌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哲别后背的破羊皮袄的刹那——
噗嗤!
一声更加轻微、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如同铁钳般,不知何时已经死死扣住了瘦小男人抓向哲别的右手手腕!那只手的力量大得惊人,五根手指如同钢浇铁铸,深深陷进瘦小男人的皮肉里,甚至能听到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瘦小男人狂暴的动作瞬间停滞!他脸上的暴怒瞬间被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取代!他猛地抬头!
巴图!
如同铁塔般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旁边,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这一小片区域所有的风雪。他身上的皮甲覆盖着一层薄雪,黄骠马在不远处喷着粗重的白气。巴图深陷的眼窝里,眼神比野狐岭万载不化的寒冰更冷,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看死物般的漠然。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被自己死死钳制住的瘦小男人,如同巨鹰俯瞰爪下挣扎的毒蛇。
“赫连部的‘毒牙’?”巴图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谁给你的胆子,动我的人?”
“巴…巴图千骑长…”瘦小男人——毒牙,脸上的肌肉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变形,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试图挣扎,但巴图那只手的力量如同山岳,纹丝不动,反而带来更剧烈的痛楚,让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误会…大人…是误会…我不知道…啊——!”
他试图狡辩的话被一声凄厉的惨嚎打断!
巴图扣住他手腕的右手猛地发力,如同折断一根枯枝!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清晰响起!
“啊——!”毒牙的惨叫撕心裂肺,整个身体因为剧痛而蜷缩起来,左手死死捂住被捏碎的右腕,浑浊的黄色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
巴图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只是随手捏碎了一只虫子。他松开手,任由毒牙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雪地里,抱着碎裂的手腕发出不成人声的哀嚎。
巴图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毒牙身上多停留一秒,如同丢弃一件垃圾。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冰冷如鹰隼的眸子,落在了几步之外,倒在血泊中的雪狐尸体上。纯白的皮毛被大片的猩红浸染,在雪地上勾勒出刺目的图案。而在雪狐尸体不远处,李铮静静地躺在雪地里,脸色灰败如同死人,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身下的积雪被染红了一大片。
巴图的视线在李铮肋下那片刺眼的暗红上停留了一瞬,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他的目光移向旁边,落在了那个被吓傻了的、浑身沾满雪狐鲜血的哲别身上。
“哲别。”巴图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情绪。
哲别猛地一哆嗦,小脸惨白,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沾满血污的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破旧的衣角,不敢看巴图的眼睛,更不敢看地上哀嚎的毒牙。巨大的恐惧和后怕让他几乎窒息。
“雪狐皮。”巴图言简意赅,目光扫过雪狐的尸体,又落回哲别身上,“日落前,黑石峡。剥干净。”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杂务,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自己的黄骠马。沉重的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哲别的心尖上。他经过哀嚎的毒牙身边时,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欠奉,仿佛那只是一堆肮脏的雪块。
巴图翻身上马,黄骠马喷着粗重的鼻息。他勒住缰绳,最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瘫在雪地里的李铮,扫过僵立的哲别,也扫过那具染血的雪狐尸体和深陷雪中的乌黑短刀。
风雪卷起他的皮袍下摆。巴图猛地一抖缰绳。
“驾!”
黄骠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驮着它那如同山岳般沉默而强悍的主人,冲入漫天风雪,很快消失在山脊的尽头。只留下呼啸的寒风,雪地上刺目的猩红,一个断腕哀嚎的毒蛇,一个吓傻的孩子,和一个躺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的灵魂。
哲别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巴图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混合着脸上的狐血无声地流淌。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眼前残酷的景象交织在一起,让他小小的身体无法承受地颤抖着。
他看向李铮。李铮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身下的血渍在严寒中开始凝结,变成一种暗红的冰。
又看向那哀嚎声渐渐微弱下去的毒牙。那人抱着扭曲碎裂的手腕,在雪地里痛苦地翻滚,眼神怨毒地看向这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声音。
最后,哲别的目光落在了那只美丽的、却被鲜血玷污的雪狐尸体上。巴图的命令如同冰锥刺入他的脑海:剥干净…日落前…黑石峡…
野狐岭的风,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刮过哲别沾满血污的稚嫩脸庞,冰冷刺骨。他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巨大的无助和茫然如同冰冷的雪水,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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