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馆地下库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惨白的节能灯光打在冰冷的金属档案架上，反射出坚硬的光泽，将司札吏那张布满皱纹、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映照得愈发清晰。
他怀中那支秃毛大笔微微颤抖，笔杆上沉淀的岁月光泽，在此刻都化为了无声的控诉。
“纵容幼灵……扰乱阴阳……”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陈科与刘芯彤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云歌的存在，是他们甜蜜的负担，也是不容回避的责任。
司札吏的指责，尖锐，却并非全然无理。
陈科脸上的那丝慵懒笑意终于彻底敛去，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位来自古老秩序的存在。目光深邃，像是能穿透那身陈旧的直裰，看到其下坚守了千百年的、近乎迂腐的“道”。
玄武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作为异管局的代表，他更关心的是如何解决眼前的“异常”，维持表面的秩序。
但此刻，他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将舞台交给了陈科。
“你说的，不全错。”陈科终于开口，声音平缓，没有怒意，也没有被戳破秘密的尴尬，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云歌之力，源于故事之本源，确有不稳，确能影响现实。我们正在竭力引导，教他认知界限。”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古井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向司札吏：“但，这并非你僭越规则、私自篡改阳世文书的正当代价。更不是你将自己所谓的‘拨乱反正’，凌驾于当今秩序之上的理由。”
司札吏绿豆眼一瞪，抱着毛笔的手更紧，梗着脖子就要反驳。
陈科却不容他插嘴，继续道，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老吏的心头：“你的初衷，是为求真，为存正。此心可鉴。我辈渡异，亦求此心。然，你的方法，错了。”
“错在何处？”陈科自问自答，声音在空旷库房里回荡，“错在一意孤行，错在忽视后果。你以为你在纠正谬误，却不知你这般行为，本身就在制造新的、更大的谬误——混乱与失信。今日你能改档案，明日是否就能篡律法？后日是否就能代天行罚？若人人皆以‘正确’为名，行越权之事，这世间还有何秩序可言？还有何公信可存？”
他并未否定司札吏的“理”，而是直指其“行”的弊端。
这不是简单的压制，而是理念的碰撞与引导。
司札吏张了张嘴，脸上的愤怒被一丝茫然取代。
他执掌文书律例太久，习惯了在故纸堆里寻找绝对的“是”与“非”，陈科的话，却将他引向了一个更复杂、更需权衡的境地。
就在这时，刘芯彤上前一步。她没有陈科那般悠远的视角，却有着属于现代执法者的清晰逻辑和务实精神。
“老先生，”她的声音打破了两个古老存在之间的无形对峙，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冷静，“您指出文件中的问题，这份眼力和责任心，我们敬佩。但正如陈科所说，方法很重要。”
她拿起那份被朱砂笔批注的文件，指尖点在那几行古朴的小楷上：“您看，您的意见很有价值，如果能被负责这些事务的部门看到，或许真能避免未来的失误。但您现在的方式，就像……就像在古代，有人发现了冤情，不去击鼓鸣冤，不走官府流程，而是半夜潜入县衙，偷偷修改了卷宗。结果可能是冤情得雪，但更大的可能是，整个衙门的公信力崩塌，再也没有人相信官府的文书，社会陷入更大的混乱。”
她用了一个司札吏可能更容易理解的比喻。
司札吏怔住了，抱着毛笔的手微微松了些。
他看看陈科，又看看刘芯彤，绿豆眼里闪烁着挣扎。
他固执，但不蠢。
千百年的阅历，让他能听懂这番话里的分量。
刘芯彤趁热打铁，提出了那个关键的建议：“老先生，您既然有发现问题的能力，又有匡正之心，为何不换一种方式？我们可以尝试，为您建立一条正式的、匿名的反馈渠道。让您的‘意见’，能以合理、合规的方式，被相关部门的专业人士看到，被慎重讨论，被采纳改进。这样，既达到了您求真存正的目的，又维护了现有的秩序和规则。这才是真正的‘拨乱反正’，不是吗？”
“正式的……匿名渠道？”司札吏喃喃重复，眼中茫然更甚，但深处却亮起了一点微光。
他习惯了隐藏在阴影里，用自己的方式执行“正义”，从未想过，还能走到“阳光”下，以另一种身份发挥作用。
陈科适时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招安般的诚意：“不错。此间档案馆，乃至更大范围的文书体系，或许正需要一位像您这样严谨、公正的‘特别审核员’。一个不存在的职位，却做着最重要的工作。您无需现身，只需将您认为需要修正之处，通过特定的方式传递出来。如何？”
秩序的维护与改良，并非只有对抗一条路。
有时，引导与融合，方能成就真正的和谐。
司札吏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怀里那支陪伴了无数岁月的秃毛笔，笔杆上的油光映出他复杂的面容。愤怒、固执、茫然、还有一丝被认可、被赋予新责任的……悸动。
库房里只剩下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许久，久到玄武几乎以为这老顽固要再次拒绝时，司札吏终于抬起了头。他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眼神虽然依旧古板，却少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戾气。
“……也罢。”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或许……你们说的，有几分道理。这世道，确实变了。老夫……便依你们所言。”
他抱着毛笔，对着陈科和刘芯彤，极其别扭地拱了拱手，算是应下了这“招安”。
事情算是解决了。
司札吏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仿佛要融入这档案馆的阴影之中。就在他即将彻底消散前，他却忽然停下，回头，目光再次投向闲云轩的方向，这次，不再是指责，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长辈的复杂情绪。
他对着那个方向，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陈科和刘芯彤耳中：
“小家伙，好好长。”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一丝告诫：
“别学我老家伙这么偏激。”
话音落下，青影消散，怀抱秃笔的司札吏彻底融入阴影，不见了踪影。
库房内，只余下淡淡的陈年墨香，以及一份刚刚达成的、跨越时代的微妙平衡。
陈科与刘芯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松缓，以及更深沉的思虑。
司札吏走了，但他最后那句话，却沉甸甸地落在了两人心上。
云歌的路，该如何走，才能不偏不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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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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