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甘露般的奇异气息在黎明到来之前便悄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躁动。
最早察觉到异常的,是村里的孩子们。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醒来,不哭不闹,只是咂着嘴,仿佛舌头底下压着什么东西。
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含混不清地抱怨着,说舌根发麻,像含了一整夜的草茎。
村东头的陈嫂给自家三岁的虎子喂早饭,孩子却紧闭着嘴,小脸皱成一团。
陈嫂以为他闹脾气,正要呵斥,虎子却猛地低头,哇地吐出一口清亮的口水。
陈嫂心疼地要去擦,目光却凝固了。
那滩清涎里,竟漂浮着一片极淡的、由无数细小脉络构成的虚影,形状酷似村口常见的铃舌草叶。
她凑近了细看,只觉一股寒气从尾椎直窜天灵盖——那叶脉纹路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扭曲盘绕,隐约构成五个古朴的篆字:“足不动,魂不渡。”
这正是村中禁忌,《赶尸契文》的第一句!
陈嫂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抓起一把干草就要去点火,想将这不祥之物烧成灰烬。
“住手!”一声苍老而威严的低喝传来。
村里的三族老拄着拐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他干枯的手按住了陈嫂颤抖的腕子。
“这不是邪祟,是信。”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滩口水,声音沙哑,“是契约生效的信。”
不等众人从这番话的惊骇中回过神来,另一桩怪事发生了。
当夜,村中那七口用以划分邻里区域的老井,毫无征兆地同时泛起了圈圈涟漪。
几个起夜的村民好奇地探头朝井里望去,却骇然发现,水面倒映出的不再是自己的脸,井底的月影也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黑暗中,一双赤裸的脚的轮廓缓缓浮现,轮廓由模糊变得清晰,正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传说中幽都的方向走去。
水波荡漾,那双脚的倒影就这么走着,可井沿外的青石板路上,空无一人,连风都静止了。
这份诡异的宁静持续到第三日午时。
少年阿木靠在村外孤庙的残破墙根下小憩。
这里曾是供奉山神的地方,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正当他昏昏欲睡时,左手掌心猛地传来一阵灼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他惊得跳起来,摊开手掌一看,皮肤完好无损,但皮肤之下,却有无数道比发丝还细的青色纹路正在飞速游走,如同活着的根须,在他的皮肉里疯狂蔓延。
最终,这些青色根须汇聚于掌心,凝聚成一个极小的、宛如烙印的“门”字。
阿木心中大骇,以为中了什么邪术,下意识地用右手去擦拭。
然而,他每擦一下,那“门”字烙印便灼热一分,更诡异的是,他耳边竟会凭空多响起一声沉重的脚步回响,空旷而压抑,仿佛有人正贴着他的后颈走路。
他不敢再动,可那脚步声并未消失,反而如同心跳般,开始与他的脉搏同频。
到了黄昏,夕阳的余晖将一切都染上血色。
阿木的眼神变得空洞,身体不受控制地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向村口那个人形凹坑。
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直挺挺地跪下,对着凹坑的方向,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就在他额头第三次触及地面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面前的泥土仿佛有了生命,自动翻涌起来,在他身后,一道道崭新的足迹凭空出现,由近及远,不多不少,正好九步。
这九步足迹的末端,却留下一个明显的空缺,仿佛一个未完成的阵法,正安静地等待着第十步的落下,以补全这至关重要的一环。
当夜子时,阴气最盛的时刻,村西的义庄残垣内,那截曾浮现出倒篆铭文的魂灯基座,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中,再度裂开一道更深的缝隙。
这一次,没有倒写的文字浮现,反倒是基座里残存的黑色灯油,竟违反常理地倒卷而上,化作无数纤细的黑丝,在半空中交织,最终织成一行笔锋刚正的古老楷书:“守者无名,故能长存。”
字迹尚未消散,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旋风平地刮起,精准地卷起那行由黑油构成的铭文,呼啸着吹向散布在村子边界的七块界碑。
风到处,界碑上厚重的青苔竟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将那些黑色字迹吸入碑体。
不过眨眼功夫,七块斑驳的石碑表面,同时浮现出一个与阿木掌心一模一样的弧形“门”痕,深嵌石中,宛如天成。
第五日凌晨,天光未亮。
村里那位瞎眼的老妪照旧坐在院中的小凳上,侧耳倾听着大地的动静。
忽然,她那布满皱纹的脸庞抽搐了一下,脚下那熟悉的、若有若无的节拍在一瞬间加快了,仿佛有什么人正从极远的地方急速奔回。
那声音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踏得又急又沉,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她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摸索着探向地面。
很快,她的指尖触到了一处新形成的凹痕。
这足迹比她过去“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深,而且,她清晰地感觉到,这只脚印的左侧边缘有轻微的拖曳痕迹,那是当年林青竹负着重伤巡夜归来时,才有的独特步伐特征。
一股巨大的悲恸攫住了她。
老人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泪水从她那双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中汹涌而出,她失声恸哭:“他回来了……他回来了……这一次,是回来告别的。”
话音未落,她指尖下的足印竟开始自行回填,泥土簌簌而动,片刻间便恢复了平整,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悄然残留在冰冷的土地之中。
就在那最后一道足印消失的刹那,远在千里之外、幽都边缘的林青竹,身形猛然一滞。
他一直前行的脚步停了下来。
一道裂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胸口,那并非皮肉之伤,而是一种光与影的剥离,仿佛他的整个存在正在被某种规则强行抹去。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发现它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如同晨雾在初阳下消散。
他没有挣扎,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痛苦。
这本就是他的选择,是他身为守护者的终焉。
他只是平静地抬起右足,朝着前方,最后一次落下。
那一脚,并未踩在任何实地上,而是踏入了一片虚无。
然而,就在落足的瞬间,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村口那片铃舌草丛中,某一株草的根部,在不见天日的泥土深处,猛烈地搏动了一下。
那搏动深沉而有力,仿佛大地替他完成了这最后一记踏足,将一个横跨阴阳的无形封印,彻底钉死。
自此,契约已成,守者归位。
那股曾让夜色变得粘稠、让空气充满甘醇的古老生命气息,像是完成了使命,被彻底抽离。
整个天地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改变了。
风停了,虫鸣也静了,只余下一片死寂,一种万物屏息的、等待着最终宣判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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