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留下的那个厚实的信封,被陈立冬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枕头底下最深处。那坚硬的触感,并未带来预想中的安心,反而像一块灼热的烙铁,日夜炙烤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这笔用灵魂沉沦换来的“报酬”,分量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现实的压力比内心的煎熬更为具体和紧迫。母亲的药瓶又快空了,她那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咳嗽在夜深人静时显得格外清晰刺耳。而陈立冬自己的胃,那持续的、如同文火慢炖般的灼痛,以及偶尔突如其来的、刀绞般的痉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个潜藏的血色警告和私人诊所老医生凝重的面孔。
他不能再拖下去了。不是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或许早已千疮百孔的健康,而是为了母亲,也为了能继续作为一件“有用”的工具,在阿杰那里换取下一口喘息的机会。
这一次,他没有再去那个城中村的私人诊所。揣着那份沉甸甸的“报酬”中的一部分,他鼓起勇气,走向了距离出租屋几站地之外的一家区级医院。医院大厅里人头攒动,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他挂了一个最便宜的普通内科号,然后像大多数底层求医者一样,缩在角落的塑料椅子上,低着头,等待着叫号。
他感觉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那些虽然同样面带愁容,但至少身份“清白”的病人和家属,在他眼中都显得那么“正常”。而他,一个取保候审的犯罪嫌疑人,一个与造假团伙纠缠不清的沉沦者,像是一滴混入清水的墨,浑身都散发着不洁的气息。他不敢与任何人对视,生怕别人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深藏的罪恶与恐慌。
“陈立冬!”电子叫号屏上终于出现了他的名字。
他像被针刺了一下,猛地站起身,低着头快步走进诊室。坐诊的是一个中年女医生,表情疲惫,带着公事公办的效率。
“哪里不舒服?”女医生头也不抬地问,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
“胃……胃疼了很久了。”陈立冬的声音干涩沙哑,“有时候……会便血。”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带着巨大的羞耻感。
女医生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看到他苍白憔悴、营养不良的样子,她皱了皱眉:“便血?什么颜色?量多吗?”
陈立冬艰难地描述了一下那次恐怖的经历。
女医生听完,没再多问,开了几张检查单:“先去验个血,做个大便潜血,然后预约个胃镜。搞清楚出血点和原因再说。”
胃镜!又是胃镜!陈立冬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意味着更多的费用,更复杂的程序,以及……可能更糟糕的诊断结果。
“医生……能不能……先开点药缓解一下?”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声音微弱地请求,“我……我最近有点困难……”
女医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什么额外的情绪,似乎对这种请求早已司空见惯。她沉吟了一下,手指在键盘上又敲击起来:“先给你开点保护胃黏膜的和止血的药。但检查必须做,便血不是小事,拖久了更麻烦。”她打印出处方,递给他,“去缴费拿药吧。胃镜记得早点约。”
陈立冬接过处方,道了谢,逃也似的离开了诊室。他没有去缴费做检查,那笔费用对他来说依然难以承受。他只是去药房,用现金支付了女医生开的那几种药。
拿着那一小袋药走出医院大门,外面明亮的阳光让他有些眩晕。他低头看着塑料袋里的药盒:白色的铝箔板,上面印着复杂的化学名称和剂量说明。这些药,看起来比那瓶廉价的胃乳“正规”了许多,但它们真的能堵住他体内那不知在何处的出血点吗?他不知道。
回到出租屋,他按照说明服下了第一次药。药片滑过食道,落入那依旧灼痛不安的胃囊,没有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反而因为知道这是“止血药”,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个看不见的伤口的存在,仿佛能想象到药物正在努力覆盖、凝结那渗血之处的场景。这种想象让他一阵反胃。
他把剩下的药藏好,不敢让母亲看见。母亲问起他去医院的情况,他依旧含糊其辞,只说医生开了点更好的胃药。
然而,身体的危机似乎只是他困境的一个侧面。就在他服下新药的第二天下午,那辆如同跗骨之蛆的旧摩托车引擎声,再次毫无预兆地响起在巷口。
陈立冬刚刚被一阵胃痉挛折磨得满头冷汗,正虚弱地靠在墙壁上喘息。听到这声音,他的身体瞬间僵硬,连胃部的疼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惧暂时压制了。他看了一眼里间床上昏昏欲睡的母亲,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然后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依旧是王猛。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这笑意看在陈立冬眼里,却比冰冷的威胁更让人心悸。
“杰哥让你晚上过去一趟。”王猛开门见山,语气不容置疑,“有个小场合,带你去见识见识,认识几个人。”
小场合?见识见识?认识几个人?这几个轻飘飘的词语,像重锤一样砸在陈立冬的心上。这就是阿杰所说的“动嘴皮子”、“场面上的事”吗?这么快就来了?
“我……我晚上可能不太方便……”陈立冬试图挣扎,声音因为虚弱和紧张而更加微弱,“我母亲她……不太舒服……”
王猛脸上的那点笑意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怎么?杰哥给你脸,你还不想要?”他上下打量着陈立冬,“别给脸不要脸。就是去吃个饭,喝杯酒,认识几个朋友,比你窝在这破屋子里强。晚上七点,我来接你。”
说完,他根本不给陈立冬再拒绝的机会,转身跨上摩托车,引擎轰鸣着远去。
陈立冬僵立在门口,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吃饭?喝酒?以他此刻的胃况,哪怕是喝一口水都可能会引发剧烈的疼痛,更何况是喝酒?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是,他能不去吗?拒绝阿杰的“邀请”,后果会是什么?他不敢想象。
他失魂落魄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胃里因为刚才的紧张和恐惧,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新服的药片似乎完全没有起作用。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仿佛已经看到了晚上那杯不得不喝下的酒,以及酒入愁肠后,那必然加剧的、甚至可能再次引发出血的痛苦。
一边是身体内部持续不断的警告和岌岌可危的健康,一边是来自外部无法抗拒的胁迫和更深层次的拉拢。他被这两股力量撕扯着,几乎要碎裂开来。
他蜷缩在门口,将脸埋进膝盖。枕头底下那叠厚厚的钞票,此刻仿佛发出了无声的嘲讽。这用沉沦换来的“生机”,代价远比他想象的要高昂。它不仅玷污了他的灵魂,如今,还要直接吞噬他的健康,他的身体。
晚上那场“小场合”,会是什么样子?他会见到什么样的人?需要他说什么?做什么?这一切都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心头。而比未知更可怕的,是他清晰地知道,踏上这一步,他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药片的苦涩似乎还残留在舌根,而另一种名为“沉沦”的滋味,正以更凶猛、更具体的态势,向他席卷而来。他感觉自己就像狂风暴雨中一艘破旧的小船,正被强行拖往更深、更暗、更加无法预测的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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