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熏炉吐出的龙涎香也压不住那股无形的硝烟味。徽宗赵佶高踞御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一点洗不净的暗红血渍——那是艮岳惊魂夜溅上的,非近侍,非金狗,乃是他自己的龙血。龙袍之下,那颗曾只容得下瘦金妙笔与《瑞鹤》仙姿的心,被铁浮屠的巨斧与林冲染血的紫貂氅反复撕裂。他目光扫过阶下,往日朝堂上那些关于花石纲、道箓院、新礼乐的奏对,此刻听来竟如隔世蝉鸣,聒噪而空洞。
“陛下!”太师蔡京手捧玉笏,声音圆润依旧,却掩不住一丝急切,“金人豺狼之性已露,然我大宋立国之本,仍在文治昌明,经济富庶!当务之急,乃速遣使携重金议和,暂避锋芒。同时广开市舶,充盈国库;兴文教,聚民心。待国富民丰,再整饬武备,徐徐图之,方为上策!”他身后一众文臣纷纷附议,言必称“仁德感化”、“以财止戈”。
“荒谬!”一声断喝如金铁交鸣!御史中丞李纲须发戟张,踏前一步,笏板直指蔡京,“金虏贪得无厌,议和?无异割肉饲虎!艮岳血案近在眼前!当此危局,不思整军经武,砺剑铸甲,反欲散财苟安?此乃亡国之论!”他转身向御座,声震殿宇:“陛下!臣请即刻下诏:停修艮岳、罢花石纲!所省之费,尽数充作军资!于河北、河东诸路广募敢战之士,精练禁军!更需严查军械,汰换朽钝!无霹雳手段,焉能护我锦绣河山、亿万黎庶!” 武班之中,数名将领虽未敢高声,却皆挺直了腰背,目光灼灼。
两派争执骤起,文臣引经据典,言必称“仁政”、“怀柔”;武将则痛陈边患,疾呼“强兵”、“雪耻”。殿堂之上,唾沫横飞,笏板晃动,往日庄严肃穆荡然无存,竟似市井吵嚷。徽宗眉头紧锁,指尖那点血渍仿佛又灼热起来。富国?强兵?孰轻孰重?他心中那杆曾只倾倒于艺术的天平,在血与火的反复捶打下,剧烈摇摆,却寻不到定盘之星。
“陛下,”一个清朗平和,却如洪钟大吕般穿透喧嚣的声音自殿门响起,“横渠野人张载,蒙恩召见,于殿外候旨多时。”
满殿一静。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只见一人,身着洗得发白的儒生直裰,面容清癯,目光却澄澈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未持笏板,只怀抱一卷《易》经,步履从容,踏入这大宋权力核心,竟似闲庭信步。正是罢官归乡,近日应召入京于太学“坐虎皮、讲《周易》”的关中大儒——张载张子厚!
“张卿平身。”徽宗精神微振,他对这位以“为天地立心”闻名的理学宗师素有敬重,“朝堂之议,关乎国运。卿学究天人,可有以教朕?”
张载躬身一礼,目光平静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落于御座之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陛下垂询,臣斗胆以《易》理参之。天地之间,一气而已。”他缓缓展开手中《易经》,“此气氤氲鼓荡,化生万物,贯通有无。人身,乃天地间至精至纯之气所聚;国运,乃亿兆生民之气所凝!”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炬:“民胞物与,天地本为一体。民之气壮,则国之气昌;民之气馁,则国之气衰!今观我大宋子民,文风鼎盛,然士子多弱不胜衣,百姓亦少尚武之风。此非仅军备不修之弊,实乃民气不壮之征!气弱则神靡,神靡则遇强敌而胆寒!纵有金山银海,富甲天下,若民气萎靡如病夫,国之气何存?国运焉能不颓?”
一番“气本”之论,如石破天惊!蔡京等人眉头紧锁,李纲等则目露精光。徽宗更是身躯微倾,眼中那属于艺术家的敏感被一种更深邃的触动所取代。他仿佛看到艮岳那日,侍卫们面对铁浮屠时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那不仅是武备之差,更是气魄之输!
张载声音陡然转沉,带着金石之音:“《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此自强,非止于修心养性,更在于强健筋骨,淬炼体魄!唯有体魄强健,方能承载浩然之气,方能临危不惧,守土卫家!故臣冒死进言——”
他面向徽宗,深深一揖:“请陛下下旨,于天下州县广设官办武馆!遴选德才兼备之武师,传习弓马技击,导引强身之术!县有县学,州有州馆,使耕读子弟,市井小儿,皆有强身习武之门径!更需将强身健体之要义,编入蒙学,使尚武之风,自童子始!此乃固本培元,壮我民气,铸我大宋不屈脊梁之根本大计!非如此,富国终成虚胖,强兵亦如沙上筑塔!”
“武馆?教化童子习武?岂非以暴戾之气坏我淳朴民风?”蔡京身后一名老臣忍不住驳斥。
“谬矣!”张载目光如电射去,“武德,亦德也!习武非为逞凶斗狠,乃为明礼义,知廉耻,养浩然正气,铸不屈魂魄!昔孔子力能托门,仲尼亦习射御!文武之道,本为一体,张弛有度,方为至道!岂可因噎废食?”
殿堂再次陷入激烈争论。然此番焦点,已从“富国”或“强兵”的简单对立,转向了张载所提出的“铸民气、强根基”这一更深邃的命题。徽宗端坐御座,指尖的血渍似乎不再灼热,反而化作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张载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撞开了他心中那扇被丹青墨色封闭已久的窗。他仿佛看到了一条迥异于蔡京的“富国”与李纲的“强兵”之外,更为根本的道路——强民!唯有亿兆黎民筋骨强健、气魄雄浑,方能支撑起一个真正强盛不屈的帝国!
“够了!”徽宗霍然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目光灼灼,扫过惊愕的群臣,最终落在张载身上:“张卿‘气本’之论,振聋发聩!强民方能强国,此乃固本培元之大道!着即拟旨:”
“一、罢修艮岳,罢花石纲,所省资财,半数充作军资,半数用于兴办天下武馆!”
“二、令礼部、兵部共拟章程,于各州、县广设官办武馆,遴选良师,传习武艺,导引强身之术,凡我大宋子民,皆可入学!”
“三、命国子监修订蒙学典籍,增入强身健体、砥砺意志之篇章,使尚武精神,自童子始!”
圣旨既下,满殿皆惊!蔡京脸色铁青,李纲等人则面露振奋。张载深深一揖,古井无波的脸上亦掠过一丝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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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后,徽宗并未回福宁殿,而是屏退左右,只带两名心腹内侍,悄然换了便服,出宫直奔镇安坊“撷芳楼”。昔日笙歌曼舞之地,如今门庭冷落。暖阁内,焦尾琴的残骸已被扫去,唯余地砖上一道深深的斫痕,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
徽宗抚摸着冰冷的琴痕,李师师决然离去的背影与林冲浴血掷氅的画面交替闪现。张载“民胞物与”、“强健筋骨”的话语犹在耳畔。一个念头,如同琴弦崩断后的余颤,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强烈。
他召来撷芳楼的老鸨(李师师虽去,楼尚在),声音低沉:“师师……走前,可曾留下什么话?关于……关于那夜救驾的豪杰?”
老鸨战战兢兢:“回……回官家,师师姑娘只留下一句……说‘汴梁水深,真龙或有困于浅滩时,江湖之远,反多藏鳞潜爪之英物……’”
江湖之远!藏鳞潜爪!
徽宗心头剧震!林冲那挺立如枪的身影,那面对金戈铁马却渊渟岳峙的气度,那掷氅引敌、视死如归的决绝……岂非正是张载所言“至精至纯之气所聚”的化身?太子赵桓,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文弱怯懦,不正需此等英豪砥砺其气魄,淬炼其筋骨?!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徽宗心中骤然成形。他眼中属于艺术家的迷惘彻底褪去,代之以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光芒。
“传朕口谕,”徽宗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对心腹内侍低语,“命皇城司暗中查访,不惜一切代价,寻得那夜掷氅引敌的义士踪迹!朕,要他为太子师!习武强身,更要……近其人,感其气!”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汴梁夜色,仿佛要穿透这繁华的表象,看到那水泊梁山的方向,一字一句道:
“告诉下面的人,寻人之时,若遇……若遇草莽英豪,身负绝艺,心系家国者,亦可留意举荐。朕,要的是真正的龙虎之师,为太子引路,亦为这大宋……重铸脊梁!”
内侍躬身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宫外密道的阴影里。徽独立于空旷的暖阁,指尖再次拂过地上那道冰冷的琴痕。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再是破碎的绝望,而是一种混杂着痛楚与决绝的、近乎新生的力量。窗外,汴梁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在这位刚刚经历生死与思想剧变的帝王眼中,这片他深爱的、脆弱而瑰丽的江山,似乎正隐隐透出一丝由内而外、从“气”开始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重生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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