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气还未彻底消散，宫墙缝隙里仍裹着料峭冷意，长春宫的暖阁却早已被银丝炭烘得暖意融融。炭盆里的银丝炭燃得无声，只偶尔迸出几点细碎火星，混着桌上新沏的雨前龙井蒸腾的水汽，将淡淡的茶香揉进空气里。殿内的紫檀木桌椅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木纹里透着温润的光泽，连桌角摆放的霁蓝釉茶盏，都衬得这暖阁愈发雅致。
妃嫔们按位份高低依次坐在两侧的椅上，低眉顺眼间偶有私语，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娴妃指尖搭在茶盏边缘，目光落在杯底舒展的茶叶上，耳边是纯妃与嘉嫔低声谈论新制的春衫，一切都如往常般平和，只是这份平和里，总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滞涩——只因往日最爱打破这份“平和”的人，今日竟格外安静。
高曦月就坐在左手第一个位置，一身桃红色绣暗纹的宫装，领口袖口滚着细细的银线，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只是往日里她总爱支着下巴，眼神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挑剔，对着位份低些的妃嫔说些夹枪带棒的话，今日却只是捻着一方素色绣竹帕子，指尖反复摩挲着帕角的针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娴妃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余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高曦月，心中暗自诧异。她悄悄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海兰，海兰会意，抬眼看向高曦月，又迅速收回目光，对着娴妃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往日里高曦月哪有这般安分？莫不是病还没好透，连挑事的力气都没了？
这异样很快被其他妃嫔察觉，原本低声的闲谈渐渐停了，顺贵人捏着帕子的手顿了顿，目光悄悄飘向高曦月；慎常在更是直接，嘴唇动了动，虽没出声，眼里的好奇却藏不住。片刻后，细碎的议论声便像细密的雨丝般飘了起来，妃嫔们都用帕子掩着嘴，声音压得极低：
“你看贵妃今日，怎么安安静静的？往常这个点，早该说些话了。”
“是啊，上次顺贵人穿了件新的海棠红宫装，她还说颜色太艳衬得人俗气，今日倒连眼皮都没抬。”
“莫不是前些日子病得重了，身子还没缓过来？”
议论声虽小，却还是顺着暖阁的气流飘到了高曦月耳中。她指尖微微一顿，帕角的竹纹被攥得变了形，指节泛出淡淡的白。可她依旧没抬头，只是将帕子攥得更紧了些——自从那日在镯子里发现零陵香，又疑心是皇后暗中动手脚后，她再看这长春宫的一切，都觉得裹着一层冷意。连往日里对富察琅嬅的恭敬，也成了扎在心里的刺，拔不掉，却硌得生疼。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赵一泰尖细却清亮的唱和声：“皇后娘娘到——”
话音刚落，妃嫔们立刻起身，慌乱地整理了一下衣饰，连鬓边的珠花歪了半分都要伸手扶正。待众人站定，便对着皇后的方向屈膝行礼，声音整齐划一，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臣妾等，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富察琅嬅穿着明黄色绣金凤的朝服，金凤的尾羽从肩头一直垂到裙摆，走动时裙摆轻晃，仿佛有金凤振翅欲飞。她头戴点翠嵌珠凤冠，珠翠在暖阁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在宫女的搀扶下缓步走进殿内。她目光扫过众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声音柔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妃嫔们齐声谢过，依次落座，动作间都比往日更显拘谨——毕竟高曦月的异样在前，谁也不想此刻触了皇后的霉头。
待众人都坐定，富察琅嬅才将目光落在高曦月身上，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关切：“贵妃也来了。你前些日子病了，还请了太医来看，如今身子可痊愈了？这春日里天还是冷，早晚温差大，贵妃还是要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别再受凉了，免得皇上记挂。”
高曦月这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只停留在嘴角，眼底却没半分暖意，反而带着几分疏离的凉：“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自会保重好身子，按时喝太医开的汤药，也免得皇后娘娘费心挂念，更省得给宫里添麻烦，让皇上分心。”
这话听着恭敬，可“费心挂念”“添麻烦”几个字，却像是裹了层薄冰，听着总让人觉得不对劲。富察琅嬅脸上的笑意微微一顿，心中泛起一丝疑惑——从前高曦月对自己一向是言听计从，说话时语气里总带着几分讨好，哪怕是挑其他妃嫔的错，也会先看自己的脸色。今日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冷淡，连语气里都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讽？
她压下心中的异样，指尖轻轻敲了敲扶手，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神色，目光扫过殿内众人，缓缓说道：“贵妃能这么想，本宫也就放心了。其实啊，不仅本宫记挂你的身子，皇上更是记挂。前几日在养心殿，皇上还特意问起你，说你病了这些日子，怕是闷得慌，等你好了，还让御膳房给你做些爱吃的点心送过去。”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语气放得更柔：“说到底，你们每个人的身子，皇上都记挂着。只是平日里朝政繁忙，他没能一一问遍，可心里却是装着你们的。”
最后这句话，富察琅嬅是特意说给所有妃嫔听的——一来是安抚众人，免得有人觉得皇上只偏爱高曦月；二来也是想借着皇上的名头，维持六宫的平和。可在其他妃嫔耳中，这话却变了味——皇上记挂所有人，可最先被提及、还特意让御膳房做点心的，却是高曦月。这不分明是说，贵妃在皇上心中的位置，比她们都重要吗？
顺贵人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舒贵人也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失落。可高曦月听到这话，却只觉得厌烦——往日里她最爱听这样的话，总觉得是皇上偏爱自己的证明，可如今听来，却像是富察琅嬅在故意炫耀，又像是在暗中提醒她“恩宠不过是皇上的一句话，今日给你，明日也能给别人”。
她微微起身，动作依旧优雅，语气却平淡得没半分起伏：“臣妾哪里能得皇上这般记挂，娘娘说笑了。娘娘是六宫之主，端庄贤淑，又为皇上诞下二阿哥，自然是娘娘更得皇上心意。臣妾和众位姐妹一样，不过是些微末之人，偶尔能在皇上身前说几句话、逗个趣儿，哪里敢跟娘娘比。”
富察琅嬅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高曦月却接着说道：“臣妾今日起身时，总觉得头晕得厉害，想来还是身子没好利索。怕是不能在这儿陪娘娘说话，扰了娘娘的兴致，臣妾先告退了。”
说完，她不等富察琅嬅回应，对着富察琅嬅略一屈膝，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随后便转身朝着殿外走去，大红色的宫毯上，她的身影挺直，裙摆扫过地面时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只留下满殿妃嫔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震惊——贵妃今日，竟敢这般对皇后说话？还不等皇后准允就擅自退席？
富察琅嬅脸上的温和再也维持不住，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脸色一寸寸沉了下来。她端坐在宝座上，手指紧紧攥着扶手，指节泛出淡淡的白，连带着扶手上雕刻的缠枝莲纹，都像是要被捏碎一般。高曦月今日的所作所为，哪里是身子不适，分明是在公然挑衅她的威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翻涌的怒火，声音冷得像冰：“本宫也累了，你们都跪安吧。”
说完，她不等众人回应，便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裙摆扫过宝座的边缘，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快步走进了内殿，只留下一道决绝的背影。
暖阁里瞬间安静下来，连银丝炭燃烧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妃嫔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是不明所以的神色，方才被压下去的议论声，又像潮水般涌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皇后娘娘怎么突然生气了？”
“还有贵妃，今日也太奇怪了，竟敢跟皇后说那样的话，还不等皇后点头就走了……”
“是啊，难不成是贵妃和皇后娘娘闹了什么矛盾？前几日贵妃生病，皇后还让太医好好诊治，怎么今日就成这样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却没人能说清缘由。娴妃端着茶盏，看着杯中的茶叶沉在杯底，心中却泛起一丝波澜——高曦月的转变太过突然，皇后的怒意也来得蹊跷，这长春宫的平静，怕是要被打破了。
众人心里都打着鼓，指尖捏着帕子，眼神里满是不安。这后宫的天，似乎在今日这短短半个时辰里，悄悄变了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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