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的风穿过户牖,檐角悬挂的铜铃被拂动,细碎清越的声响漫过寂静的宫苑,如同谁在低声絮语。廊下悬着的宫灯透出暖黄光晕,透过雕花窗棂的繁复纹样,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深浅交错的斑驳暗影,将室内的氛围衬得愈发沉静。
魏嬿婉垂手立在当地,身姿微敛,指尖无意识地绞着一方绣兰帕子。指腹的薄茧蹭过细密的丝线,那点熟悉的粗糙感猝不及防地扯动了记忆的弦。前世那些被她刻意深埋在心底的过往,霎时如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来,带着刺骨的寒凉与窒息的沉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主儿,”她启唇,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经了秋霜的芦苇,在风里微微摇晃,“奴婢近来总想起从前宫里的事,那些人、那些过往,像是刻进了骨头里,日夜都在眼前晃,怎么也忘不掉。”
甄嬛端坐在铺着明黄软垫的梨花木椅上,身姿端雅,手中握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青瓷杯盏里,茶叶舒展沉浮,氤氲的水汽袅袅升起,轻轻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让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眸添了几分柔和。她垂眸看着杯中茶汤,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听魏嬿婉说完,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没有急切的催促,也没有探究的追问,只那一眼,便似含了无声的默许,让魏嬿婉莫名松了些紧绷的神经。
魏嬿婉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胸腔里积攒了两世的沉郁与憋闷都一并吐出来。“刚入宫时,奴婢不过是四执库里最不起眼的小宫女,做最苦的活,受最累的磋磨。那时凌云彻是奴婢的同乡,常暗中帮衬。可宫里的苦日子看不到头,奴婢不甘心一辈子任人践踏。后来有机会调到大阿哥身边当差,哪怕只是个小宫女,也比在四执库强。凌云彻劝奴婢安分的待在四执库,可奴婢没听,为了前途,硬是断了和他的往来。”
她说到此处,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甄嬛一眼。烛光下,甄嬛的神情依旧淡然,眉峰未动,眼波无澜,仿佛听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琐事。这让魏嬿婉稍稍松了口气,可心底又泛起一丝莫名的不安——就像前世面对如懿时,总怕对方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轻易戳破自己所有的伪装与不堪。
“到了大阿哥身边后,奴婢得了皇上的看重,后来纯妃娘娘就借口将奴婢调到花房。奴婢在花房吃了些苦,又遇到凌云彻,他去求娴妃将奴婢调出花房,可后来奴婢非但没能被调出花房,反而因为娴妃,得罪了皇后和嘉嫔。奴婢被嘉嫔要到了启祥宫,金玉妍她整整虐待了我五年。我去求凌云彻,求他放办法救我出启祥宫,他说他去求了娴妃,让我忍忍就救我出去。可是我忍了五年,依然还是这样。就在奴婢走投无路时,遇到了进忠公公。他看透了奴婢的野心,也知晓奴婢的难处,帮奴婢出主意争宠立足。奴婢明知他是利用,可那时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魏嬿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无奈与自嘲。
每说一句,她都忍不住偷瞄甄嬛的反应。方才见甄嬛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心里猛地一紧,以为会从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看到鄙夷或厌恶,可抬头望去,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份捉摸不透,反倒让她鼓起了更大的勇气,决定将那些更难启齿的过往和盘托出。
“后来奴婢得宠了,从答应一步步做到贵妃,为了保住地位,为了儿子的前程,手上也沾了不少血,设计陷害过其他妃嫔,打压过对自己不利的人。可后宫本就如此,人人戴着面具,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这些事压在奴婢心里太久了,像一座座大山,前世到死都活在罪孽和恐惧里,夜夜被噩梦缠扰。这一世重活,原以为能摆脱,可记忆如附骨之疽。今日说出来,倒像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总算能松口气了。”
魏嬿婉说完,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垂在身侧的手也不自觉地攥紧,等着甄嬛的评判。
甄嬛静静地听着,直到魏嬿婉的声音落下,才缓缓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案几上,瓷杯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轻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眶泛红、神色惶然的女子,眸中没有半分责备,只掠过一丝淡淡的悲悯。她太清楚这深宫的残酷了,当年自己从一个懵懂天真的少女,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走过的路比魏嬿婉更坎坷,见过的人心比魏嬿婉更复杂。在绝境之中,人为了活下去,总会做出些不得已的选择,所谓的是非对错,在“生存”二字面前,往往变得模糊而无力。
“你说的这些,本宫都明白。”甄嬛的声音温和却有力,像冬日里穿透云层的一缕暖阳,落在魏嬿婉冰凉的心上,“人活在世,谁不想为自己争口气?何况是在这深宫之中。这里本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弱肉强食是藏不住的规矩。若一味软弱退让,只会沦为别人的垫脚石,任人摆布,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天不助我,便只能人自助,你为自己找一条活路,没有错。”
魏嬿婉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前世如懿明知她遭受的一切却说:“你如何一步步走来,本宫都看在眼里,有何苦衷。”那目光像针一样,刺得她无地自容。可眼前的主儿,不仅没有半句指责,反而认可了她的选择。一股暖流瞬间从心底涌起,冲散了积郁多年的委屈,眼眶再次被泪水打湿,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甄嬛缓缓站起身,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扫过地面,带出细微的声响。她走到魏嬿婉面前,伸出手,轻轻拉起她的手。甄嬛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安稳力量,将魏嬿婉微凉的手包裹住。“你做得很好,”甄嬛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郑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人活一辈子,总要为自己挣一条活路。尤其是在这后宫,只有奋力往上爬,才能不被人随意欺负,才能护住自己想护的人,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主儿……”魏嬿婉哽咽着,积攒了两世的委屈、不安与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彻底冲破了防线,“您……您不觉得奴婢恶毒吗?奴婢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手上沾了那么多人的血,夜里想起,都觉得心惊……”这句话憋在她心里太久了,久到成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她怕被人戳破,更怕被钉在“恶毒”的耻辱柱上,永远活在罪孽的阴影里。
甄嬛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恶意,反倒带着几分对世事的嘲讽,以及一种通透的清醒。“恶毒?”她挑眉看着魏嬿婉,语气陡然变得犀利而清明,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层层迷雾,“本宫告诉你,真正的恶毒,从不是摆在明面上的算计。说着慈悲良善的话,暗地里却行恶毒阴狠之事,那才是真的恶毒。就像那些表面上温良贤淑、与世无争的人,转回头就给你捅刀子,这样的伪君子,比明着作恶的人更可恨。还有那些只会说漂亮话,见了恶事却选择视而不见,甚至帮着遮掩粉饰的人,他们的冷漠与纵容,才是最诛心的恶毒。”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山如黛,宫墙连绵,眼底翻涌过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历经沧桑的睿智。“唐太宗李世民,当年在玄武门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踩着鲜血夺得了皇位。史书上有人骂他残忍嗜杀,可谁也不能否认,他登基后开创了贞观之治,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成了流芳百世的明君。你说,他是恶毒吗?”
魏嬿婉怔怔地看着甄嬛,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甄嬛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让她长久以来的认知开始动摇。
甄嬛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魏嬿婉,眼神锐利如刀,却又藏着几分点化的意味。“这世上的评价,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你若失败了,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别人便会把所有的污名都扣在你头上,说你心狠手辣,说你蛇蝎心肠,将你的所有挣扎都贬得一文不值。可你若成功了,站到了别人永远达不到的高度,那么从前的种种手段,都会被说成是杀伐果断,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连你的狠厉,都会被捧作智慧与魄力。这就是最现实的道理,你明白吗?”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魏嬿婉喃喃自语,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甄嬛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中积压多年的迷雾。她以前总被所谓的“善恶”束缚,却从未想过,在这残酷的后宫,在这无常的世事面前,所谓的善恶标准本就不是绝对的。成败,才是定义一切的标尺;成功,才是最好的证明。
一瞬间,压在她心头的大山仿佛轰然崩塌,两世的郁结与沉重豁然开朗。她抬眼看向甄嬛,眸中满是难以掩饰的敬佩。难怪主儿能从波谲云诡的后宫纷争中脱颖而出,成为最终的赢家。这份通透,这份格局,这份对人性与世事的深刻洞悉,远非寻常女子所能企及。不愧是能站到最高处的人,这份觉悟,确实与众不同。
晚风依旧拂动着檐角的铜铃,清越的声响伴着宫灯温暖的光晕,将室内的沉寂轻轻打碎。魏嬿婉只觉得浑身轻松,两世的沉重过往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过眼云烟。她紧紧回握住甄嬛的手,心中已然有了方向——有了主儿这番点拨,这一世,她定能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不再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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