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市委组织部的公示在云水区平淡无波的日子里,掀起了波澜。
在《天晴市日报公示栏》那最显眼的位置上,一个名字赫然在目:木正秋,拟提拔为县市区主职候选人。人们争相传阅,低声议论,那声音仿佛蜜蜂嗡嗡,又似蚊蝇嘤嘤,在空气中交织、盘旋。
李大云站坐在办公桌前,瞥见报纸上公示栏的名字,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缓缓吁出一口长气。
考察前,那些关于木正秋在区里背地里的风言风语,曾像小虫般噬咬着他的神经。此刻,公示像一纸定心符,暂时驱散了阴霾。
他摩挲着茶杯,心中默念:“刘部长力荐,宋书记亲口提及……组织意图如此明确,我岂有不支持之理?”
他踱步在办公桌前,看着背后摆满书籍的书柜,自我宽慰道:“璧无瑕则不玉。对干部,苛求完美反失公允。”这念头成了他此刻最好的慰藉。
消息传开,道贺声几乎踏破了木正秋办公室的门槛。
他满面红光,步履生风地来到李大云面前,双手紧握书记的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书记!没有您鼎力支持,我木正秋的名字,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份公示上!这份恩情,正秋铭记于心!”
李大云脸上堆起公式化的笑容,用力地握了握木正秋的手,语气沉稳中带着官腔:“首先要恭喜你,正秋同志。区里能出干部,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荣誉,是组织对我们云水区整体干部队伍的认可,是全区上下的骄傲!”他刻意将“集体荣誉”放在了“个人提拔”之前。
木正秋腰杆挺得更直,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炽热憧憬:“书记的信任和支持,是我莫大的荣幸!请您放心,无论走到哪个岗位,我必竭尽全力,绝不辜负组织和您的期望!”
“嗯,这个我绝对相信你。”李大云点点头,语重心长地叮嘱,“公示期间,稳妥为上,安全为要。工作上的具体事务,暂时让尹区长多担待些。你就安心在办公室看看书,学习学习,静候佳音,避免节外生枝。”
话音刚落,办公室门被推开,区长尹正军爽朗的笑声先人而至:“哈哈哈,书记,我这是闻着喜气来的啊!”
他大步走进来,目光扫过木正秋,带着几分戏谑和熟稔,“我说木市长——哦不,木书记——这公示都贴出来了,还不赶紧摆酒?兄弟们可都等着给你庆功,也犒劳犒劳这段时间的辛苦呢!”
他故意把“木市长”“木书记”叫得响亮,带着半真半假的调侃。
李大云也笑了,指着尹正军:“瞧瞧,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军啊,来得正好,正有事跟你商量。”
他转向木正秋,“正秋,你看,正军都等不及要喝你的升迁酒了。等公示期一过,我来做东,咱们班子好好聚聚,不醉不归!”
他话锋一转,对尹正军正色道,“不过,正军,这段日子你肩膀上的担子要更重些,替我多盯着点,特别是那些容易起波澜的地方,务必确保平稳过渡。”
尹正军收敛笑容,郑重地点头:“书记放心,我心里有数。咱们班子团结一心,其利断金,这点风浪掀不起大船。”
三人相视一笑,那氛围轻松又愉快。木正秋很是知趣,笑着打了个招呼便告退了,只留下书记和区长。
门一关上,尹正军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他走到沙发前坐下,端起秘书刚沏的茶,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沉吟片刻,才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极低:“书记,木正秋这步棋……最终会落在哪个棋盘上?您心里有谱吗?”
李大云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蹙起眉头,缓缓摇头,眼神里透着一丝凝重和困惑:“难说。这次人事保密做得滴水不漏。组织部那边,口风紧得很;上面,更是半点风声没透。像蒙在鼓里一样。”
“依我看,”尹正军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临江市市长位置悬空,是最大的可能。正秋同志基层经验扎实,跟上面那位组织部长关系又……非同一般。这些安排,合情合理。”他点到即止。
李大云踱到窗边,望着楼下忙忙碌碌的人群,眉头拧成了一个结。窗外阳光正好,却照不透他心头的迷雾。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向尹正军:“你的分析,有道理。但宋书记用人的手腕……你我都清楚,常常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不到最后揭盅,谁也不敢打包票啊。”
尹正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神情肃然:“是。不过,无论调去哪里,对正秋同志个人,是好事;对咱们云水区的工作,更是利大于弊。他继续留在这里……”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两人心照不宣。
李大云长长地“嗯”了一声,目光中流露出对尹正军这份大局观的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尹正军,这位军人出身的搭档,正直、务实、无私,看问题总是一针见血。李大云心中喟叹:若多几个这样的臂膀,何愁局面不开?
公示期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一个寻常的下午,李大云列席市委常委会第一个议题——半年度经济工作调度会。他翻开手中的议程册,目光快速扫过:十二项议题。最后一项:其他事项。
他的指尖在那个“其他事项”上停顿了一下,心跳悄然提速。按惯例,人事任免就在这看似不起眼的“其他”之中。木正秋的去向,即将尘埃落定。
他强装镇定地开完调度会,走出会议室,正巧遇见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周思田。李大云脸上堆起笑容,迎上去寒暄:“周部长,又有喜事临门了吧?看样子又要输送好干部了!”
周思田脸上挂着组织部官员特有的、高深莫测的微笑,语中有话地恭喜道:“李书记,您客气了。今天的会,某种意义上,可是专门为你们云水区开的哟!恭喜恭喜,又有大将高升了!”
李大云心领神会,试探着追问:“托您的福!周部长,透个底,正秋同志这次……花落谁家?”
周思田的笑容更深了,却像蒙着一层纱,他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诡秘:“放心,李书记。包管……让李书记满意,也绝对……让您满意。” 这模棱两可、避重就轻的回答像一根软刺。
李大云心中了然,知道再问也是徒劳,便识趣地笑了笑,寒暄两句,转身离开了这座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大楼,径直回到了云水区自己的办公室。心头却不自觉的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这份预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显强烈……
傍晚六点,夕阳的余晖给办公室镀上一层金边。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骤然响起,铃声急促而刺耳。市委常委会散会了。
紧接着,李大云接到了市委组织部的正式通知:区长尹正军、副书记木正秋、副区长兼公安局长唐堂,明天一早到市委组织部谈话。
李大云握着话筒,心猛地一沉!三个人? 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得到了印证。尹正军、唐堂……他们的工作也要动?这阵仗远超预期!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手机再次响起,屏幕上跳动着“刘小勇”的名字。李大云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刘部长!”
电话那头传来刘小勇热情洋溢、充满关怀的声音,仿佛带着胜利的喜悦:“大云书记!好消息啊!宋书记对云水区干部队伍的成长一直高度关注!常委会刚刚研究决定:尹正军同志调任市委政法委,担任常务副书记;唐堂同志调任市公安局,担任治安支队长;木正秋同志,提拔担任云水区人民政府区长! 另外,余力同志将接任副区长兼公安局局长职务。恭喜啊大云书记,班子力量又加强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大云的身上,然后直贯心脏!木正秋……区长?! 他提拔了,但他没走!他不仅没走,还成了自己最重要的行政搭档!尹正军被调离实权岗位,唐堂被明升暗降……这哪里是加强?这分明是……
李大云感觉一股冰冷的血液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手机的手突然完全麻木。他强忍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和翻腾的惊涛骇浪,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线的平稳,甚至挤出了一丝干涩的笑意:“是……感谢宋书记!感谢刘部长!感谢市委、市政府对云水区工作的高度重视和对干部的关怀!我们……坚决拥护组织决定,服从组织安排!”他甚至没等刘小勇再说一句客套话,便近乎失礼地主动掐断了电话。
“砰!”一声巨响!李大云猛地一巴掌狠狠地拍在厚重的办公桌上!巨大的反震力让他手掌发麻。
他“嚯”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的怒兽。他几步冲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但天色却不可阻挡地沉入一片浓重的墨蓝,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知道,自己精心维持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一个前所未有的、凶险莫测的政治困局,已如冰冷的铁幕,骤然降临在他面前。
木正秋,这个他亲手“送”上去的人,如今以更强势的姿态,成了他身边最不可控的变量。余力,天晴市上市企业,云水区第一纳税大户冯子兴的连襟。
他恍然大悟:操控这一切的是背后那一只无形的黑手,这是要全面掌控云水区经济和社会的节奏,下一步或许目标就是自己了。
窗玻璃上,映出李大云那张如死灰般铁青而沉重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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