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国庆的每一次上访,都在层层批示中绕圈圈,最后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他一出门,就被乡里、村里的干部在半道上精准地“捞”了回来。苦口婆心的劝解,软硬兼施的手段,最终都化作他枯坐在家中那无声的泪水。浑浊的泪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女儿毛贵美的心上。
毛贵美看着父亲那绝望佝偻的背影,胸腔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闷痛得喘不过气。
二十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丈夫在歌厅里被人活活砍死的惨状,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不受控制地在她眼前疯狂闪回——刺耳的尖叫、冰冷的刀光、满地黏稠的暗红……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刻骨的仇恨,从未真正平息。
此刻,弟弟毛贵元身陷囹圄的噩耗,如同点燃了引信,瞬间引爆了她心底积压了二十年的火山。
“爸,不能再等了!”她猛地擦干眼泪,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省城,我去!”
她翻出积攒多年、布满灰尘的电话本,拨通了几个号码。那是过去上访路上结识的老友,有的还在大城市飘着,如同城市阴影里的蜘蛛,结着信息的天罗地网。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同样的愤懑和对“门路”的熟悉。
毛国庆颤抖着拿出一个裹了好几层的手帕包,里面是他压箱底的血汗钱,一股脑塞给女儿,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信任:“拿着!给你弟……讨个公道!”
临行前,毛贵美对邻居扯了个谎,捂着肚子,脸色煞白:“婶子,我……查出来子宫里长了个瘤,得去省城大医院开刀。”邻居们同情的叹息在她身后织成一张无形的保护网。
省城,繁华霓虹照不到的城中村深处。几个同样饱经沧桑的老友将她接进一间狭窄潮湿的出租屋。
昏黄的灯光下,毛贵美再也抑制不住,将父亲被截访的屈辱、弟弟被构陷的冤屈、丈夫惨死二十年的血仇,连同自己这些年积压的苦水,一股脑倾倒出来。说到动情处,她泣不成声,引得屋内的空气都沉重起来。老朋友们听得眼眶通红,有人狠狠捶了下破旧的桌子:“他娘的!还有王法吗?!”
“贵美,机会来了!”一个消息灵通的朋友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中央和省里都成立了‘扫黑除恶’办公室,打的就是这些恶霸和保护伞!去那儿告,一告一个准!那是给咱老百姓撑腰的地方!”
第二天,毛贵美像奔赴战场的士兵。她先到信访部门,递上那封浸满血泪的申诉信。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那扇挂着“省扫黑除恶专项斗争领导小组办公室”牌子的门。接访人员没有想象中的官腔,态度热情而诚恳,眼神锐利而专注。
毛贵美拿出准备好的材料,从父亲被截访,到弟弟如何被诬陷入狱,再到二十年前丈夫被残忍杀害却至今沉冤未雪……她语速急促,夹杂着愤怒与悲怆,每一个细节都像淬火的针,扎向黑暗的核心。
接访员听得极其认真,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不时打断她,追问关键的时间、地点、人名、可能的证据链条。
他不仅关注毛贵元案的疑点,对二十年前那桩悬而未决的血案更是刨根问底:“你丈夫被杀当晚,歌厅是谁开的?和谁结的仇?当时处理案子的警察,有没有可疑之处?”
每一个问题都像精准的手术刀,试图剖开被岁月尘封的真相。末了,接访员合上记录本,郑重地伸出手:“感谢你的信任,毛贵美同志!你反映的情况非常严重,我们会立即上报,依法依规彻查到底!请相信组织!”
省扫黑办的决策快如闪电:对毛贵元被陷害案,立即由省委政法委牵头,组织精干调查组直扑天晴市,深挖彻查!对二十年前的歌厅命案,则由省公安厅成立秘密专案组,重启侦查!两道指令,如同两道刺破乌云的惊雷。
毛贵美在省城“告御状”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懵了天晴市和云水区的头头脑脑。
市、区两级信访部门如同被捅了马蜂窝,乱作一团。云水区更是兵分两路:一路火速赶往省城,试图“劝返”毛贵美;另一路则由分管信访的常务副区长毛明带队,仓皇奔赴省扫黑办,试图“解释”“汇报”所谓的“事情原委”。
当省里将派出调查组的正式通知摆上市委书记宋大庆的办公桌时,这位素来沉稳的“一把手”脸色瞬间铁青。
他抓起电话,劈头盖脸将云水区区委书记李大云骂了个狗血淋头:“维稳?维到省里去了?!‘属地管理’是让你这么‘管’的?!给我查!严肃追责!一个都跑不了!”
李大云在电话里,诺诺连声,只能不停地保证深刻检讨,立行立改。
宋大庆余怒未消,当即召开全市信访维稳紧急会议。他拍着桌子,要求各县市区立刻“举一反三”,全面“排查隐患”,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会议一结束,宋书记便亲自带着一干人马,兴师问罪地直扑云水区。
在云水区会议室,气氛凝重得让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宋大庆板着脸听完李大云小心谨慎的整改汇报,目光如炬地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新任代区长木正秋那张黝黑却写满惶恐的脸上。
宋大庆放缓了语气,却字字轻起重落,敲在木正秋心头:“正秋啊,你的区长任命,人大还没开会呢。要是因为这个事背上处分,你这‘代’字,怕是永远都去不掉了!市委对你的期望很高,别辜负了这份心!要时刻警醒,如履薄冰啊!”
木正秋只觉得寒气逼人,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他一边忙着用纸巾擦汗。一边惊慌地点着头,心里翻江倒海,恶毒地咒骂:“毛贵美!你个丧门星!早不告晚不告,偏偏卡在老子的节骨眼上!他妈的,想害死老子啊!”
就在这时,陪同调研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刘小勇轻咳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转向宋大庆:“书记,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云水区人大是不是该抓紧开了?先把正秋同志的选举程序走完?这样,万一……省里真要追责,也不会影响市委对云水区班子的整体安排。班子稳了,正秋同志也好放手大胆工作嘛。”
他说得委婉,但意图昭然若揭——抢在调查结果出来前,把木正秋“扶正”,造成既定事实!
宋大庆没有立即表态,用征询的目光转向了李大云。李大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权衡了利弊:如果不开人大会?
木正秋被问责? 自己这个书记识人不明、领导不力的责任跑不了。
得罪刘小勇? 组织部长管帽子,以后全区干部提拔都别想顺当。
打乱市委人事布局? 这篓子可就捅到天上去了,宋书记第一个饶不了他!
瞬间,李大云深吸一口气,语气从容淡定,面带微笑,接口道:“书记,刘部长的建议非常及时,切中要害!我们区里立刻筹备,争取最短时间开好人大会,确保组织意图圆满实现!”
他顿了顿,又谨慎地补充,“只是……这需要市委组织部指导,市人大支持,最好……还能和省里相关部门沟通请示一下?”
宋大庆这才微微颔首,算是默许,手指点了点刘小勇:“省、市的协调,小勇部长,你多费心。云水区,”他看向李大云和木正秋,“按程序,抓紧办!每一步都要扎扎实实,经得起推敲!”
“书记放心!”刘小勇立刻应承下来,“协调的事交给我,你们只管把会开好、开稳!”
木正秋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丝缝隙,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涌上来,他连忙点头如捣蒜。
然而,那巨大的惶恐并未散去,反而化作更沉重的压力压在他的肩头。
他知道,这场硬仗才刚刚开始,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他暗暗发誓,必须死死抓住刘小勇递来的这根救命稻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迈过这道鬼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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