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堡门到千户府的路不长,却走得顾昭心里发沉。
脚下的土路早被夯实,两侧是低矮的土坯房,房檐下挂着的破渔网、烂棉絮在风里晃荡,几个面黄肌瘦的军户蹲在墙角,眼神麻木地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过,连伸手乞讨的力气都没有。
可一拐进千户府所在的巷子,景象瞬间变了。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干净得没有一丝积雪,两侧的院墙高三丈,墙头插着泛光的铁蒺藜,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崭新棉甲的卫兵,腰间的腰刀亮得能照见人影 和堡门口那些歪戴头盔、长矛生锈的守兵,简直是两个天地。
“顾小哥,进去后少说话,多磕头,刘千户最吃‘恭敬’这套。” 张叔凑到顾昭身边,压低声音提醒,他以前跟着赵百户来过少府,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
顾昭点头,悄悄攥了攥袖口里的礼单,指尖触到纸页上 “艺术加工” 后的数字 —— 原本缴获的五十石粮食,写成了三十石;二十匹麻布,写成了十匹;连后金首级的数量,都从三十颗减到了二十颗。
他要的不是 “功高震主”,而是 “恰到好处的价值”。
卫兵通报后,沉重的朱漆大门 “吱呀” 一声打开。
院内的景象比顾昭想象的还要奢华:青砖铺地,中间是一座小巧的假山,假山旁的池塘没结冰,水面上飘着几片残荷,几个穿着青布衫的仆役正拿着长杆清理枯枝;东侧的回廊下,两个侍女端着铜盆匆匆走过,盆里飘着的花瓣还带着水汽;最里面的正厅前,挂着一块 “镇边堂” 的匾额,匾额下的台阶上,铺着厚厚的红毯。
正厅的门槛很高,顾昭刚跨进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脂粉香。
主位上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肚子圆滚滚的,把身上的绫罗绸缎撑得紧绷,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眯着的小眼睛里满是慵懒。他左手搂着一个穿粉衣的侍女,右手端着个描金酒杯,正慢悠悠地啜着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就是青山堡的最高指挥官,刘千户。
厅下站着几个穿着绸缎的吏员,见顾昭一行人进来,都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蔑 —— 溃兵回来,无非是求赏、求活路,翻不起什么浪花。
顾昭没等吏员呵斥,“扑通” 一声就跪了下去,身后的王五、小石头等人也跟着跪下,只有孙元化因为腿伤,被顾昭提前安排在厅外等候,只让石铁生捧着装有首级的木盒跟在后面。
“卑职顾昭,率麾下残兵,叩见千户大人!” 顾昭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额头几乎贴到了冰冷的青砖,“我等随赵百户出征,不幸遭遇建奴主力,百户大人以身殉国,我等侥幸逃得性命,今日回来,一是向大人请罪,二是献上些许缴获,聊表心意!”
说完,他从袖口里掏出礼单,双手高高举起,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个吏员上前,接过礼单,转呈给刘千户。
刘千户这才慢悠悠地抬了抬眼皮,目光扫过礼单,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 三十石粮食、十匹麻布、十五把后金腰刀,还有二十颗首级,对一个溃兵小队来说,这 “些许缴获” 可不算少。
他放下酒杯,侍女立刻递上湿巾,他擦了擦嘴角,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起来吧。赵百户殉国,本官能理解,你们能逃回来,还能杀几个建奴,也算尽力了,何罪之有?”
顾昭谢过,慢慢站起身,却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主位 —— 他知道,刘千户的 “宽容”,才刚刚开始。
果然,刘千户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石铁生捧着的木盒上,语气漫不经心:“听说,你们还带回来了几十颗建奴首级?让本官瞧瞧。”
石铁生连忙上前,打开木盒 —— 里面的首级都用石灰腌制过,虽然面目狰狞,却能清晰看到后金皮甲的碎片和头盔上的羽毛。
刘千户的目光在首级上扫了一圈,小眼睛眯得更紧了:“这些首级,看着像是哨骑的打扮,你们在哪遇上的?就凭你们这十几个人,能杀这么多建奴?”
这话里的试探,顾昭听得明明白白,刘千户不是不信,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实力。
顾昭立刻露出一副 “后怕” 的表情,双手抱拳,语气带着几分颤抖:“回大人,都是侥幸!我们逃到敌后时,正遇上几股建奴的小股游骑,他们大概是在搜捕溃散的弟兄,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弟兄们想着百户大人的仇,拼了命才冲上去,侥幸杀了他们,还缴获了些东西。要是真遇上建奴的大部队,我们早就成了刀下鬼了!”
他特意强调 “侥幸”“小股游骑”“拼了命”,绝口不提自己的指挥,更不提精制火药和炸药包 —— 把功劳归给 “运气” 和 “报仇的血性”,永远比归给 “实力” 更安全。
刘千户的手指停了下来,目光在顾昭身上转了一圈,眼前的年轻人穿着普通的棉甲,脸上带着风尘,说话时低着头,看起来温顺得像只绵羊。可他想起刚才卫兵来报,说这队溃兵进堡时,手下人露过一次杀气,连门口的小旗官都被镇住了。
“软蛋的外表,硬茬的底子?” 刘千户心里盘算着,“送的礼够分量,手下人也有点本事,要是直接打压,说不定会逼反;要是给个实职,又怕他们翅膀硬了不好控制。不如先给个闲职,把他们留在眼皮子底下,手里的粮食和兵器慢慢弄过来,至于那些手下…… 多给点好处,说不定能拉拢过来。”
想通这些,刘千户脸上露出一副 “痛心” 的表情,叹了口气:“唉,赵百户是个忠臣,可惜了。你们能为他报仇,也算有情有义。”
他顿了顿,提高声音:“顾昭听令!”
顾昭连忙再次跪下:“卑职在!”
“你率残兵归来,献上军资有功,又诛杀建奴,为国立功。” 刘千户慢悠悠地说道,“如今赵百户殉国,他手下的小旗官空缺,这个职位,就由你来当吧。你的人,暂时编入堡内左营,听候调遣。”
小旗官?
顾昭心里冷笑 ,这职位说起来是官,其实就是个管十几个人的小头目,没兵权,没粮权,连自己的驻地都要听左营把总的安排。刘千户这是把他当成 “圈养的绵羊” 了。
可脸上,他却露出一副 “受宠若惊” 的表情,连连磕头:“谢大人恩典!卑职定当尽心竭力,为大人效力,为大明杀建奴!”
刘千户满意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行了,下去吧。让左营把总给你们安排个住处,粮食和兵器先交上去,回头再按规矩分发给你们。”
“是!” 顾昭应声,起身时悄悄瞥了一眼主位, 刘千户已经重新搂过侍女,端起了酒杯,眼神里满是不屑,显然没把他这个 “小旗官” 放在眼里。
走出千户府,冷风一吹,顾昭才觉得后背的冷汗凉透了棉甲。
王五跟在后面,一脸不服气:“大人,这刘千户也太欺负人了!咱们带回来这么多东西,就给个小旗官?还让咱们把粮食兵器交上去,这不是明抢吗?”
顾昭停下脚步,看向远处破败的军户房,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急什么?他要,咱们就给 —— 但给多少,怎么给,得由咱们说了算。”
他拍了拍王五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一丝笃定:“小旗官只是个开始,青山堡这潭水,咱们得慢慢搅。等他发现,他圈养的不是绵羊,而是饿狼时,就晚了。”
不远处,孙元化和石铁生正等着他们。
孙元化看到顾昭的神色,就知道事情成了,他走上前,低声道:“接下来,咱们要做的,就是在左营里站稳脚跟,把自己的人攥紧,再慢慢找机会”
顾昭点头,目光落在青山堡的堡墙上,阳光正好,却照不透这座堡垒里的腐朽。
他知道,“狼归羊圈” 的第一步已经踏出去了,接下来的路,比在敌后打建奴还要难。
但他别无选择只有先融入这腐朽的体制,才能有机会,从内部把它扳过来。
为了镇北营,为了那些还在受苦的军户,也为了这片摇摇欲坠的土地。
顾昭深吸一口气,朝着左营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后,是十几个眼神坚定的弟兄;他的怀里,藏着精制火药的配方和黑山堡的舆图;他的心里,装着一个 “挽天倾” 的梦。
青山堡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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