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新政推行的第一日,天刚破晓,各大城池的府衙前便已支起了数百口大锅,白米在沸水中翻滚,浓郁的饭香混杂着肉汤的醇厚,化作一道道白色气龙,蛮横地钻入每一条街巷,叩响了每一扇门扉。
然而,预想中万民欢腾,争相领粮的景象并未出现。
百姓们只是远远地围着,伸长了脖子,眼中是藏不住的渴望,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无人敢上前一步。
府衙的官吏们将一袋袋按新政返还的灵米和钱币堆在桌上,高声宣读着林风的政令,可回应他们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百姓们面面相觑,眼神中满是惊恐和不安,仿佛那不是恩赐,而是催命的符咒。
终于,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农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数名同样衣衫褴褛的乡亲。
他们没有走向饭锅,也没有走向钱袋,而是在距离府衙十丈远的地方,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青天大老爷啊!”老农声泪俱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小人世代耕种,为宗门纳税,为城主服役,乃是天经地义。如今新主君不仅免我等赋税,更要返还钱粮,此等天恩,小人……小人无功,不敢受禄啊!”
他身后,一片呜咽声响起,更多的人跪了下去,口中重复着同样的话:“我等无功,不敢受禄!”
这声音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林风的心口。
他站在城楼之上,俯瞰着下方黑压压跪倒的人群,看着他们脸上真真切切的惶恐,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杂着彻骨的悲凉,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
他一步踏出,身形瞬间出现在府衙门前,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什么叫无功?你们耕种天地,供养众生,这便是天大的功劳!这饭,这钱,本就是你们应得的!”
可他的话,换来的却是更深的恐惧。
老农将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如筛糠:“小人卑贱,命如草芥,能得温饱已是奢求,怎敢与上仙大人们谈‘应得’二字……”
林风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脑海,他双拳紧握,指甲深陷掌心,一字一句地嘶吼出来:“千年万载,你们被抽筋扒皮,被榨干骨髓,都觉得理所应当。如今我把本该属于你们的东西还给你们,你们却说不敢要?你们……你们连被善待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怒吼声在广场上空回荡,百姓们却抖得更厉害了。
他们不敢抬头,不敢回应,仿佛被善待,本身就是一种弥天大罪。
与此同时,九域之巅,登星台上。
洛倾城一身白衣胜雪,本就因逆天改命而虚弱的她,此刻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她素手结印,将最后一丝残存的命元注入眼前的星轨罗盘。
刹那间,风云变色,星河倒转,整个九域的山川脉络在她眼中清晰浮现。
她看到的,不是灵气,不是龙脉,而是一层厚重、粘稠、宛如污秽的灰色气息,笼罩在九域苍生的头顶之上。
这气息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每一个凡人的脑海深处滋生、蔓延、汇聚而成。
在这层灰气之中,洛倾城清晰地“听”到了亿万生灵潜意识里的声音。
“我生来卑微,理应被压榨……”
“修士大人乃人中龙凤,天生高贵,我等凡人能为他们服务,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反抗?为什么要反抗?被强者统治,不是天道伦常吗?”
这些念头像是一条条无形的枷锁,死死地锁住了他们的灵魂。
洛倾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罗盘之上,星光瞬间暗淡。
她踉跄后退,扶着冰冷的石柱,眼中满是悲哀与无力,低声呢喃:“原来如此……最难破的律法,不是刻在石碑上,而是刻在他们心里。是他们自己……信了这套奴役的法则。”
万里之外,一座凡人城池的街角,苏清雪也目睹了相似的一幕。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因不小心冲撞了一名宗门外门弟子的坐骑,正被那弟子用马鞭抽打得皮开肉绽。
少年蜷缩在地,却不哭喊,反而一边躲闪一边磕头求饶:“仙师大人饶命!是小人的错,小人该打!请大人息怒,千万别气坏了仙体!”
那宗门弟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狞笑,更加卖力地挥舞着马鞭。
围观的百姓们一脸麻木,甚至有人在低声议论,说这少年不知好歹,冲撞了仙师,被打死也是活该。
苏清雪的眼中寒光一闪。
她没有出剑伤人,而是并指如剑,一道清冷的剑气无声无息地掠过。
那少年只觉头顶一轻,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瞬间斩断。
他惊愕地抬头,恰好对上苏清雪冰霜般的眸子。
“你生来为人,顶天立地,他凭什么打你?你又何罪之有!”清冷的喝问,如同一道惊雷,在少年耳边炸响。
少年彻底愣住了,他看着苏清雪,又看了看那名同样被震慑住的宗门弟子,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一生所学的“道理”,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不知过了多久,他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积攒了十几年的委屈、痛苦和茫然,化作决堤的洪水,嚎啕大哭起来。
泪水,如暴雨般落下。
三道来自不同地域的灵讯,几乎在同一时间汇入了林风的识海。
他闭上眼,老农的叩首,洛倾城看到的“心垢”,苏清雪剑下的少年……一幕幕画面交织,让他瞬间悟透了一切。
原来,症结不在法,而在心。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病了,病在骨子里,病在魂魄中。
他们被奴役了太久,久到已经将奴役视作了天命。
强行施恩,只会让他们恐惧,因为这打破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常理”。
林风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滔天怒火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
他知道,简单粗暴的推行政令,已经行不通了。
他回到书房,取出了那张从灰烬中得到的“请火书”残页。
这本是引动天地人心的无上法宝,但他不打算用它来强行扭转人心。
他提起笔,蘸着自己的心头血,在残页的背面,写下了截然不同的一行字。
随后,他将这残页拓印亿万份,化作一道道流光,传遍九域的每一个角落。
这一次,不是政令,不是法典,而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只有一个问题。
它被后世称为——“问心帖”。
帖上只有一句话:“生而为人,你,配吃这顿饭吗?”
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让无数人摸不着头脑。
但当夜幕降临,当他们躺在床上,饥肠辘辘,辗转反侧时,这个问题便如魔咒般在他们脑海中盘旋。
我……配吗?
我辛苦耕种,粮食却被抢走,我配吃饱吗?
我建造了亭台楼阁,自己却只能住茅草屋,我配吗?
我终日劳作,却活得不如宗门的一条狗,我……真的配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们麻木已久的心。
一夜,两夜……夜夜自问,那覆盖在九域上空的“心垢”,开始出现一丝丝细微的裂痕。
三个月后。
一座小城里,几名宗门弟子故态复萌,正在当街抢夺一个老汉的菜担。
就在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不知从哪里鼓起的勇气,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张开双臂挡在老汉身前,奶声奶气地对那几个弟子怒斥道:
“不许抢!我林伯伯说了,人人辛苦劳作,就都配吃饭!”
那稚嫩的声音,却仿佛拥有无穷的力量,瞬间点燃了周围所有人的心。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越来越多的人从麻木中走出,他们围了上来,虽然眼神中还有胆怯,但胸膛却已经挺起。
“对!我们配吃饭!”
“把菜还给老伯!”
全城的怒吼汇成一股洪流。
就在这一刻,遥远的天地烘炉前,那口由林风亲手铸造的万民新锅,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
锅底那积攒了不知多少个时代、象征着千年压迫的黑色污垢,竟在众生的心火感应下,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如同龟裂的冰层,一片片地剥落下来,露出底下崭新光洁的锅体。
林风立于冲天的热浪之前,感受着那股从九域八方汇聚而来的、灼热而纯粹的民心之火,他望向窗外,万家灯火,亮如繁星。
他轻声自语:“饭要吃得香,心……得先热起来。”
而在凡人无法窥视的天轨尽头,一道模糊而伟岸的虚影,那代表着旧秩序的第七十三席天道监管者,身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消散。
在彻底化为虚无的最后一刻,一声跨越了万古的低语,带着一丝解脱,一丝欣慰,飘散在冰冷的星海之中。
“……这顿饭,终于,有人……一起吃了。”
九域的夜空,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林风感受着那股初生的、炙热的万民心火,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然而,就在这片新生的光明之中,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挥之不去的异样。
这股心火,纯粹,热烈,充满了希望。
但在它的最深处,似乎还缠绕着一些别的东西。
那不是怨恨,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根深蒂固的敬畏。
仿佛他们只是从一个神龛中走出,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供上另一个新的神龛。
林风眉头微蹙,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南方。
那里的心火,似乎格外“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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