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凌丰走后的庆功宴的喧嚣像被晨露洗过的炭灰,天亮时便散得只剩些微余温。龙弈提着半桶井水往伙房走,砖缝里还凝着昨夜的酒渍,被晨光晒得发僵,踩上去咯吱响。
伙房的老周头正蹲在灶台前劈柴,见他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小龙,你可算来了。今儿中午要蒸三笼糙米饭,赵副将的亲兵特意吩咐,得让弟兄们在庆功宴末揣着热乎的饭食。”
龙弈“嗯”了一声,挽起粗布袖子往灶膛里添柴。
火光“腾”地窜起来,舔着他的下颌线,把那道未消的绳索红痕映得像条跳动的火蜈蚣。他想起昨夜赵凌丰攥着他胳膊的力道,指节硌在皮肉上,又疼又烫——那是少年人独有的执拗,像他烧峡谷时泼出去的火油,烈得能烧穿一切。
“发什么愣?”老周头递过来一个豁口的陶碗,“先喝口热水暖暖。你昨儿被那帮兔崽子灌了不少烈酒,当心伤了胃。”
碗沿还带着柴火的焦味,龙弈接过来时,指尖触到一片温热。他仰头喝了半口,热水滑过喉咙,竟烫得眼眶发酸。
“凌丰……赵先锋,应该走不远了吧?”他低着声问,柴火在灶膛里噼啪响,几乎要盖过他的话。
老周头往灶里啐了口唾沫:“刚走没多久,到不了多远。你走后,我瞧见赵先锋骑着那匹雪蹄马,银甲在朝阳里闪得晃眼。他勒马回头看了三次,脖子都快扭断了,估摸着是在找你呢。”
龙弈往灶膛里添柴的手顿了顿,火星子从缝隙里蹦出来,落在他手背上,烫出个小红点。他没躲,只盯着跳动的火苗出神——赵凌丰第一次跟他讨论兵法时,也是这样盯着篝火,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枪头。
“龙弈,你说要是在落马坡两侧的崖壁上凿些洞,藏上硫磺和硝石,敌军来了……”
“龙弈,你看我这枪法,是不是比上次利索多了?”
柴火“噼啪”炸响,把回忆惊得四散。
龙弈把陶碗往灶台上一搁,碗底的水汽瞬间被烤干,留下圈白印。
“周伯,我去挑水。”他抓起扁担,脚步有些急。
井台边围了几个年轻伙夫,正对着阳关的方向指指点点。晨光里,先锋营的旗帜像片移动的云,正被风沙一点点吞进去。
“听说赵统领走的时候,在营门口站了足足一炷香。”
“可不是嘛,谁不知道这次落马坡的功劳……”
“嘘!”有人瞥见龙弈,慌忙拽了同伴的胳膊。
龙弈假装没听见,把水桶往井里放。绳子“咯吱”地往下坠,井水晃出他的影子,瘦得像根被风吹弯的芦苇。
他想起赵凌丰塞给他的那块蜜饯,昨夜揣在怀里,被体温焐得发黏,此刻还躺在枕下的布包里。
日子像伙房的蒸笼,一天天在热气里翻滚。
龙弈成了伙房里最沉默的那团炉火,劈柴、挑水、淘米、煮羹,手脚麻利得让老周头直咂舌。
只是每次蒸馒头时,他总会多捏两个小面疙瘩,扔进灶膛的余烬里烤。等面疙瘩焦得发脆,就揣在兜里,路过巡逻兵歇息的哨卡时,分给那些冻得搓手的小兵。
“龙弈,你这烤面疙瘩比糖糕还香!”哨兵柱子啃得满嘴黑灰,露出两排白牙,“上次你说东南岗的风最大,让我们多裹层毡布,可不是嘛,昨夜那风刮得跟鬼哭似的,多亏了你提醒。”
龙弈低头笑了笑,指尖在布兜里摩挲着什么。
那是块被他磨得光滑的木炭,趁着烧火的间隙,他会在废弃的草纸上画些奇怪的线条——有时是伙房到中军帐的路径,有时是各营帐篷的排列,甚至连哪棵老榆树下埋着过冬的柴火,都标得清清楚楚。
秋末的风裹着沙砾砸在帐篷上,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赵彻的刁难像如约而至的寒霜,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先是派人给伙房的粮秣里掺了半车发霉的糙米好给龙弈治罪,老周头急得直跺脚:“这怎么吃?弟兄们吃了要拉肚子的!”龙弈却蹲在粮堆前,把发霉的米粒一粒粒挑出来,说:“周伯,把好米淘三遍,掺着南瓜煮成粥,霉味能压下去。”
正挑着,赵彻的亲兵来了,叉着腰在门口喊:“将军有令,伙房今日要给西大营送五十锅热汤,日落前必须送到!误了时辰,军法处置!”
西大营在三里外的山坳里,来回一趟要过两道沙丘。老周头脸都白了:“五十锅?就咱们这两口破锅,三头老驴,怎么送得及?”
龙弈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米糠:“我去借十口行军锅,让各营的伙夫兄弟帮忙分着煮。再让巡逻队的弟兄们顺路捎几锅,他们轮岗正好经过山坳。”
他转身要走,却被亲兵拦住:“将军说了,只许伙房的人动手,不许假手他人。”
龙弈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
日头爬到头顶时,赵勇掀帘进了伙房。
看见满地的霉米和龙弈通红的眼眶,副将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往灶台上放了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酱牛肉:“老周,把这牛肉剁了煮进汤里。”又转向龙弈,声音放软了些,“我刚听说西大营那边的兄弟今日换岗早,让伙房不必急着送汤,明日再送不迟。”
亲兵在门口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老周头这才松了口气,往灶膛里添了块大柴:“赵副将真是咱们的活菩萨。”
龙弈低头切着牛肉,刀锋在案板上笃笃地响。他知道,这是赵勇副将在替他解围。就像上次赵彻要他去清理马厩的卫生,说是“伙头军什长应该起个带头作用”,也是赵勇找了个“马厩前阵子刚清理完”的由头,搪塞过去。
“龙弈,”赵勇忽然开口,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菜刀上,“你那手伤还没好,别太使劲。”
龙弈的刀顿了顿,那道被绳索勒出的淡淡紫痕,此刻正被刀柄磨得发烫。他想起赵勇袖摆下比出的“保重”手势,喉结滚了滚,低声道:“谢副将。”
赵勇叹了口气,转身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他:“凌丰托人从阳关捎来的,说是那边的酸枣糕,你尝尝。”
油纸包上还沾着阳关的沙粒,龙弈捏着那粗糙的纸角,忽然想起庆功宴上,赵凌丰把蜜饯拨给他时,指尖沾着的酒渍,也是这样带着点温热的甜。
北风卷着碎雪撞在伙房的木窗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日子就在这样的风声里,裹着赵彻时不时投来的冷眼,和赵勇副将总在恰当时候递来的一碗热汤,悄无声息地滑向深冬。
伙房檐下的冰棱子越挂越长,像一柄柄倒悬的水晶剑,而龙弈的名字,竟也随着灶膛里蒸腾的白汽,不知不觉漫过了伙房的门槛,在营里悄悄散开。
那是个雪后初霁的清晨,北营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有提着水桶经过的火头军探头探脑,回来时脸色凝重:“听说了吗?张校尉昨夜咳得直要把心肝都呕出来,军医守了大半夜,煎的药汤黑糊糊的,闻着就冲得慌。”
这话像块石子投进伙房的沸水,立刻漾开圈圈涟漪。
龙弈正蹲在灶前添柴,火舌舔着锅底,映得他侧脸暖融融的,耳尖却微微动了动。
他没回头,只把手里的柴禾掰得更碎些,听着隔壁案台的士兵继续议论:“可不是么?方才去送早饭,见张校尉蜷在帐里,军毯裹得像个粽子,说话都带喘,军医急得直跺脚,说那药得连喝七日,可张校尉今早捏着鼻子灌了半盏,就把药碗掼了,说再喝不如让他死在雪地里。”
灶膛里的火光忽然跳了跳,龙弈往火里添了块硬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墙角的竹筐里堆着些晾干的草药,是他前阵子趁着休沐在营外采的,此刻他伸手翻了翻,指尖触到一把饱满的麦粒,那是秋里剩下的陈粮,本想用来喂伙房那只跛脚的老母鸡。
他没多说什么,只取了个陶盆,将麦粒倒进去淘洗干净,又支起小泥炉,架上铁锅。
麦粒在热锅上渐渐泛黄,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他握着竹铲慢悠悠地翻动,直到麦粒染上焦褐色,一股带着暖意的甜香便漫了出来,混着灶间的烟火气,倒比寻常药味好闻得多。
暮色降临时,龙弈托去北营送晚食的小兵,捎去一个粗瓷碗。碗里是军医重煎的药汤,表面浮着一层浅浅的泡沫,底下沉着些焦黑的碎粒,闻起来竟少了些冲人的苦涩,多了缕温吞的甜香。
谁也没指望这碗加了些 “谷糠似的东西” 的药能有什么不同,直到第三日清晨,有士兵跑过伙房时扯着嗓子喊:“瞧见没?张校尉今早竟在帐外练剑了!说是昨夜的药喝着不那么苦,喝了两碗,今早起来痰都少了!”
众人纷纷惊叹道:“龙弈这小子,不光会做饭,还懂医理?”
龙弈正低头刮着锅底的药垢,闻言手下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继续手上的活计。
晨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沾着炭灰的手背上,那双手刚揉完面团,又炒过麦粒,此刻正慢悠悠地将刮下的药垢倒进泔水桶里,仿佛那帐外的喧嚣,不过是灶膛里偶尔爆出的火星,烧过了,也就散了。
“上次我跟他说箭靶的位置偏了三寸,他看了一眼就说,是因为西北风把靶子吹歪了,让我们往东南挪半尺,果然准头好了不少!”
连负责军械的老匠头,都常来伙房讨杯热汤喝,边喝边跟龙弈念叨:“东边的箭楼地基松了,开春得加固,不然雨季要塌。”龙弈就默默记着,在草纸上把箭楼的位置圈了个红圈。
腊月的雪下得没头没尾,营地里新踩出的脚印转瞬间就被落雪填平,天地间只剩一片晃眼的白。
龙弈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井台去,井绳冻得硬邦邦的,攥在手里像握了根生了锈的铁索,每往上提一寸,都发出“咯吱”的闷响,像是在嚼碎这满世界的寒气。
刚打上半桶水,营门口的喧哗就顺着风卷了过来。
柱子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军靴在雪地上碾出深深的坑,脸上满是为难,“再说,谁知道是不是南楚派来的细作?”
“我不是细作……”一道清润却带着怯意的女声插进来,被风割得有些发飘,却像根细针,轻轻挑动了空气里的紧绷。
龙弈提着水桶转身时,正撞见赵勇披着件玄色斗篷从营房里出来。斗篷下摆扫过积雪,溅起细碎的雪沫,他的脸在雪光里更显冷峻,皱眉看向营门口:“吵什么?”
柱子赶紧上前,压低声音把前因后果说了——原是前几日救下的那对姐弟,营里留了他们两日养伤,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赵勇耳里。
赵勇的目光越过哨兵,落在了那个站在雪地里的女子身上。
这一看,连他自己都微怔了片刻。
不过两日功夫,那女子像是被雪水浸过的梅枝,竟透出几分惊心动魄的鲜活来。
粗布衣衫虽依旧宽大,却掩不住细瘦的腰肢,风过时衣袂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独有的柔韧曲线。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沾着未化的雪粒,倒像是缀了些细碎的银星。最惹眼的是她那双眼睛,先前蒙着的灰翳散了,此刻望着他,清澈里裹着几分警惕,像受惊的鹿,睫毛上还凝着层薄霜,眨动时簌簌落下,看得人心头发颤。
她脚边的小石头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小脸冻得通红,眼里噙着泪,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哭出声,怀里还揣着那块刻着“楚”字的木牌,像是揣着最后的依仗。
“南楚军的地界离这有百里,”赵勇的目光沉下来,像结了冰的湖面,“你们怎么跑过来的?”
阿婷的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不能说自己是南楚的公主,更不能说身后有西秦的追兵,只能垂着眼睫,声音轻得像落雪:“家乡遭了兵祸,一路逃来的……只想找个地方落脚,给孩子一口热饭吃。”
“兵祸?”赵勇往前两步,军靴踩在雪上发出沉闷的响,“哪路的兵?穿什么甲胄?”
一连串的追问像冰锥砸过来,阿婷的脸霎时白了,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她怎能说,是西秦的铁甲将来会踏碎了她的家国?
小石头见她发慌,突然挣开她的手,扑到赵勇面前,把怀里的木牌高高举起来,冻得发红的小手抖个不停:“我们不是坏人!我爹说这是‘楚’,是我们的家!”
赵勇的目光落在木牌上,眉峰皱得更紧。南楚的难民,偏巧出现在这两军交界的营地,由不得他不多想。他正要再问,身后却传来龙弈的声音。
“赵伯父。” 龙弈提着水桶走过来,桶沿的冰碴随着脚步晃落,在雪地上砸出点点湿痕。
他看了眼缩在阿婷身后的小石头,又看向赵勇,声音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这孩子昨夜发了高热,烧得说胡话,嘴里只念叨着找爹。那女子身子也弱,前日救回来时,手腕上还有伤口,不像是会武艺的细作。”
赵勇见龙弈走来,语气褪去冷硬,为难道:“军营不是善堂,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出了岔子谁担责?”
“放心伯父,出了事我担。”龙弈的声音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前几日截获的粮草里,还剩些伤药和糙米,够他们过冬了。让她去伙房帮忙烧火,孩子跟着我,若真有异动,我亲自押送他们去见将军。”
风卷着雪沫打在人脸上,生疼。
阿婷望着龙弈宽阔的背影,他身上的棉衣沾着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可说出的话,却比怀里的暖炉还要烫。她下意识地将小石头往身后拢了拢,指尖触到孩子冰凉的耳朵,心里却莫名安定了些。
赵勇盯着龙弈看了半晌,似乎看出了这后辈的心思,喉间溢出声不轻不重的叹气,倒像是带着点无奈的纵容。转身时斗篷扫起一片雪雾,声音里已听不出先前的冷硬:“出了事,问起责,我可要头一个找你算账,小子。”
哨兵见副将松了口,赶紧挪开了挡路的长枪。
阿婷牵着小石头往里走时,雪光恰好落在她脸上,映得她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像雪地里初绽的梅蕊。经过龙弈身边时,她脚步顿了顿,抬眼望他,眼里盛着的感激像化了的春水,轻轻晃了晃,终是没说什么,只牵着小石头,一步一步踩进营里更深的雪色里。
龙弈望着她们的背影,直到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营房拐角,才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水桶。桶里的水结了层薄冰,映着他自己的影子,竟有些模糊不清。
回到柴房,炉火“噼啪”响着,映在他眼底,像两簇跳动的疑惑。他摸了摸怀里的木炭,草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号,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是赵凌丰送他的那块蜜饯,被他压成了碎末,混着沙土,在布包里结成了块。
他想起赵凌丰临走时说的“等我回来”,此刻那声音像被风雪揉碎了,顺着门缝钻进伙房,和炉火的热气缠在一起,分不清是暖还是凉。
龙弈抬头望了望阳关的方向,那里只有漫天风雪在翻滚,像谁打翻了的砚台,把天地都染成了一片混沌。他摸了摸怀里的草纸,东南岗的哨卡位置旁,不知何时被他画了个小小的问号。
而营帐外和小石头嬉戏的阿婷,回想着龙弈在风雪里的背影,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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