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大堂内,气氛稍微轻快,慈烺端坐到那张宽大的公案后的椅子上,背靠着镌刻“明镜高悬”的牌匾,微微阖眼,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王之心悄无声息地侍立一旁,手中捧着一杯刚沏好的、温度恰到好处的雨前龙井,送到朱慈烺旁边。
隔壁的衙署办公区域,赵啸天已然雷厉风行地动了起来。
他得了朱慈烺的允准,正指挥着一众锦衣卫精干人手,在州衙前院左侧那片原本属于州衙属官办公的官署区域紧张地忙碌着。搬运桌椅的“哐当”声、调整屏风位置的摩擦声、以及低声却清晰的指令声隐约传来——那里正在被紧急扩充改造,将成为邱祖德等人处理日常政务、接见人员的签押房。
邱祖德和鲁王朱以海也在一旁,不时指点几句,确保这临时衙署既能满足功用。
这一切喧嚣,都被稍稍隔绝。朱慈烺难得享受着平静,正欲接过王之心手中的茶盏润润干涩的喉咙——
一阵略显杂乱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份短暂的宁静,径直朝着大堂而来。
朱慈烺抬眸望去,只见吴六子那精干的身影率先出现在院中。他身后,跟着的正是方才从那人同地狱的“菜人市”救出来的驴儿、玉儿兄妹,以及那个眉眼伶俐、名唤兰春的小女孩。
小兰春身侧,一位妇人被吴六子的一名手下小心翼翼搀扶着,她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身上那件褴褛不堪的衣衫几乎难以蔽体,在初春的微风中更显单薄可怜。
朱慈烺心知,这定然就是小兰春那位相依为命、重病缠身的母亲了。
任孔当、郑与侨这两位方才一同前往处置“菜人市”的官员,以及负责城内治安的韩世奇也一同返回,面色沉凝,默默跟在后面。
一行人踏入院子,吴六子眼尖,一眼便瞧见端坐于大堂之上的朱慈烺,立刻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他身后的任孔当、郑与侨、韩世奇亦是紧随其后,躬身长揖:“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参拜和那一声声清晰的“太子殿下”,如同晴天霹雳,猛地炸响在驴儿、玉儿、小兰春以及她母亲的耳边。
四个刚从市井最底层、从生死边缘被拉扯回来的人,瞬间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驴儿那双原本还带着几分市井狡黠和惊魂未定的大眼睛,骤然瞪得溜圆,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太子?
那位在戏文里、在说书先生唾沫横飞的故事里才会出现的、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子的儿子?
是那个……一路上自己觉得面善又威严、甚至还敢壮着胆子跟他顶了几句嘴的年轻贵人?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瞬间一片空白。
平日里挤在人群里蹭听的那些野台戏文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尤其是那出他最爱听、听了无数遍的《唐太宗入冥记》,里面那个贤明仁爱、最后助父亲还阳的“贤太子”李承乾的形象,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并与眼前这位端坐堂上、不怒自威的年轻贵人的身影猛地重叠在一起。
戏文里怎么说来着?见了太子皇帝,那得“行十二拜大礼”!天威赫赫,触怒不得!
自己呢?自己这一路都干了些什么?抱怨、顶嘴、心里还觉得他管得宽……
完了,完了!
这岂不是犯了天大的罪过?要杀头的!说不定还要……株连?
玉儿怎么办?刚认识的小兰春她们怎么办?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个半大孩子。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小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第一个念头竟是转身逃跑,离这可怕的地方、这可怕的人越远越好。
可目光一扫周围那些按刀肃立、眼神锐利的护卫,他顿时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逃。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一种对至高无上权威的原始恐惧,驱使着驴儿做出了反应。他猛地一拉身边还处于懵懂状态的妹妹玉儿,又慌慌张张地去扯同样吓傻了的小兰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细颤抖,带着哭腔:
“跪……跪下了!快,快跪下磕头,这是太子爷,是崇祯皇帝的儿子,快磕头啊!”
他自己率先“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因为太过慌乱,膝盖磕得生疼也顾不上了。
玉儿和小兰春被他扯得一个趔趄,也下意识地跟着跪倒。
那小兰春的母亲刘氏,本就病体支离,全靠一股意志强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太子”名号一吓,更是浑身一软,若非旁边有人搀扶,几乎要瘫倒在地,也被驴儿慌乱中示意着一同跪下。
驴儿仿佛想起了戏文里的规矩,一边使劲把额头往地上磕,一边扯着那副因为紧张和害怕而变调的少年嗓音,带着哭音高声喊道:
“叩、叩见太子,太子爷,千岁……千岁爷!”
他磕了几个头,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想起“十二拜”之说,越发慌乱,嘴里语无伦次地求饶:
“驴儿……驴儿求求太子爷,饶了俺吧,饶了俺们吧!”
“俺不知道……俺真的不知道您是崇祯皇帝的儿子啊,俺有眼无珠,俺该死!”
“求太子爷开恩,饶命啊,俺……俺要是死了,俺妹妹玉儿咋办啊,呜呜……”
他越说越怕,最后竟真的吓得哭出了声,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混合着地上的尘土,糊了一脸,模样既可怜又可笑。
静。
场面有了一瞬间极其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吓破了胆、语无伦次、哭着求饶的半大孩子身上。
旋即——
“噗嗤……”不知是哪个角落先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没能完全忍住的笑声。
端坐于上的朱慈烺,看着台下那孩子吓得魂飞魄散、口不择言,甚至直接喊出“崇祯皇帝的儿子”,这等在市井听起来大逆不道、在此刻情境下却显得格外真实荒诞的话语,再结合他那副狼狈不堪、却又透着股底层生存智慧的滑稽模样,先是愕然,随即胸中积压的沉重和疲惫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好个‘崇祯皇帝的儿子’。!”
他这一笑,堂内堂外,如邱祖德、鲁王、赵啸天等人,先是面露错愕,随即想起这孩子的来历和此刻情境,也不由得莞尔,摇头轻笑。
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朱慈烺笑了几声,心中那因直面民间惨状而积郁的块垒似乎也消散了些许。他摆摆手,语气温和,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孤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看把这孩子吓的。不知者不罪,你们何罪之有?吴六子,快把他们扶起来。”
“是,殿下!”吴六子忍着笑,连忙起身,和另一名侍卫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瘫软的刘氏和三个吓坏了的孩子一一搀扶起来。
朱慈烺的目光越过仍在抽噎、惊魂未定的驴儿,落在了那位被搀扶着、气息微弱、面黄肌瘦的妇人身上,语气转为关切:
“吴六子,这位便是小兰春的母亲吧?情况如何?可曾请郎中看过?究竟是何病症?”
吴六子恭敬回禀:“回殿下,正是。此妇人确是小兰春的母亲,刘氏。方才在来的路上,卑职已就近请了一位相熟的郎中指看过。”
吴六子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复杂,“郎中说…刘氏其实并非身染恶疾,而是…而是长久饥饿,脾胃极度虚弱,气血亏空殆尽,已是…已是饿痨之相。身体根本已被掏空,全凭一口气硬撑着。若再晚上几日,恐怕……”
后面的话,吴六子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那刘氏听到郎中的诊断,又被太子亲自垂询,心中积压的苦楚、委屈、绝望和对女儿的担忧瞬间爆发出来,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嗬嗬”声,枯槁的身体颤抖着,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却连放声大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下意识地紧紧搂住身边骨瘦如柴的女儿小兰春,仿佛那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浮木。
朱慈烺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幕人间至悲之景,方才因驴儿的滑稽而泛起的一丝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揪紧般地疼了起来。
一种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酸楚涌上鼻尖。
“饿痨…”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微不可闻。
这就是他治下的大明子民!这就是他朱家江山社稷之下的惨状!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最简单的“没有吃的”,就要被活活耗干生命!
这比任何锋利的刀剑、任何凶残的敌人带来的伤害更让他感到刺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与愤怒。
穿越者的灵魂在战栗,属于朱慈烺的责任感在灼烧。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急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好,好,不是恶疾就好,能调养就好。吴六子!”
“卑职在!”
“立刻,马上!带他们去后厨,告诉厨子,熬最软烂的米粥,要温热,配上些清淡易克化的小菜,让他们先吃饱。”
“注意,慢慢地吃,不许一下子吃太多太猛。然后,准备热水,让他们好好洗漱干净,再找几身干净暖和的衣物给他们换上。快去。”他一连串地吩咐下去,满是关怀。
那刘氏听到太子殿下不仅不怪罪,反而如此细致周到地安排她们温饱洗漱,简直如同听到了九天仙音。她挣扎着想要再次跪倒谢恩,却被朱慈烺快步从堂上走下来,亲手虚扶住。
“不必多礼,快别动了,好生将养着。”
朱慈烺看着她泪眼婆娑、感激涕零的模样,看着她怀中小兰春那懵懂却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眼神,看着旁边虽然害怕却也被“吃饱饭”吸引的驴儿玉儿,心中揪得紧紧的。
他转过身,对王之心沉声道:“王伴伴,你亲自跟着吴千户一起去一趟。盯着点,务必安排妥当。然后……”
朱慈烺目光扫过刘氏和三个孩子,语气郑重,“他们四人,往后就留在孤身边。刘氏身体虚弱,就让她在院里做些极轻省的活计,首要任务是把她自己的身体养好。”
“玉儿和小兰春年纪小,暂且跟在你身边,学着规矩,也有个照应。至于驴儿…”
朱慈烺的目光落在那个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和鼻涕印,但听到“留在身边”、“吃饱饭”后眼神已经开始偷偷亮起来的半大小子身上,嘴角不禁又微微上扬了一丝。
这小子,虽然出身微贱,胆小怕事起来能吓哭,但那股子市井摸爬滚打出来的机灵劲和关键时刻知道拉扯同伴的义气,却让他想起了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像——像是后世自己很喜欢的历史小说——《雍正王朝》里那个从乞丐堆里走出来,最终成为封疆大吏的李卫,虽粗鄙不文,却赤胆忠心,机变百出。
“至于驴儿,”朱慈烺顿了顿,心中已有计较,“暂且也跟在你身边,让他跑跑腿,传传话,先看看心性,磨磨性子。这小子,是块璞玉,或许稍加雕琢,能堪一用。”
王之心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太子的爱才和回护之意,连忙躬身应道:“老奴遵旨!殿下仁德,泽被孤弱,实乃万民之福。老奴定会悉心安排,请殿下放心。”
说罢,王之心便上前,和吴六子一道,引着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的刘氏和三个一步一趋、既忐忑又充满对“吃饱饭”渴望的孩子,绕过层层院落,朝着飘来食物香气和烟火气的后厨方向缓缓行去。
朱慈烺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四个相互搀扶、蹒跚而去的背影消失在廊庑转角,久久没有动弹。
院中阳光正好,洒在古老的州衙青砖地上,映出一片明晃晃的光斑。
远处,赵啸天指挥布置签押房的动静依稀可闻,邱祖德与鲁王的低语声随风传来,一切似乎都在步入正轨。
但他的心,却沉甸甸的,仿佛被方才那短暂相遇中所承载的民间疾苦压得透不过气。
“开仓放粮,必须持续下去,扩大范围!”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要让这济宁,让这山东,让所有还能掌控的地方,尽可能多的百姓……能吃上一口饭。”
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在他年轻的胸膛中炽烈地升腾起来。
救一人,救十人,救百人……乃至,拯救这个即将倾覆的天下。
既然自己都穿越来了,那么,这大明的百姓,必须换一种活法——能吃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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