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凉亭对弈之后，李承稷便刻意避着凤仪殿。
他告诉自己，朝局初定，百废待兴，他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没工夫去理会一个疯言疯语的女人。可他越是这么想，那夜的场景就越是清晰地在脑中回放。
她清冷的声音，她寂寥的神情，她自己与自己下棋时那份洞悉一切的专注，还有她最后决绝离去的背影……这一切，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心上，不疼，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失控了。
他以为他掌控着一切，可那个女人，那个他名义上的妻子，却用最平静的方式告诉他，他什么都掌控不了。
这种感觉让他烦躁，让他坐立难安。
“殿下，关于南州大堤的修缮方案，户部与工部又吵起来了。”内侍总管小心翼翼地将两份截然不同的奏折呈上。
李承稷拿起奏折，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南州大夫李谦的奏折写得声泪俱下，说大堤在宁王叛乱时遭到了破坏，如今雨季将至，若不立刻投入巨资，征调十万民夫，以雷霆之势将大堤彻底重修，一旦决堤，下游百万百姓将流离失所，后果不堪设想。
而户部尚书张博则认为这是危言耸听，国库刚刚经历平叛，早已空虚，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他主张先对最危险的几处进行加固，花小钱办大事，等秋收之后，国库充裕了，再谈重修的事。
两边都说得有道理，也都有着致命的风险。
李承稷将奏折重重地摔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吓得周围的宫人噤若寒蝉。
“一群饭桶！”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李谦的方案，确实能一劳永逸，但国库的压力，民间的怨气，他不是不知道。平叛刚刚结束，百姓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而不是新一轮的繁重徭役。可张博的方案，又何尝不是在赌博？万一今年雨水特别大呢？他赌得起，可南州的百万百姓赌不起！
他揉着发痛的额角，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心乱如麻。他觉得自己被架在火上烤，无论往左还是往右，都会被灼伤。
他需要冷静一下。
他挥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走出了令人窒息的书房。他本想去御花园走走，可双脚却不听使唤，又一次，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凤仪殿的方向。
他对自己说，他只是去看看，看看那个“神女”是不是又在搞什么名堂。
凤仪殿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像话”。原本应该栽满奇花异草的院子，如今被开垦得七七八八，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菜畦。空气中没有名贵的熏香，只有一股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新味道。
李承稷皱了皱眉，心里觉得荒唐，但那股烦躁的心火，却诡异地被这股味道浇熄了几分。
他一眼就看到了范柔柔。
她正蹲在一片刚冒出嫩芽的菜畦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上戴着一顶滑稽的草帽。她没有注意到他，正小心翼翼地用一个小木勺，给一株看起来格外娇弱的瓜苗浇水。
她的嘴里还念念有词，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午后，却清晰地传到了李承稷的耳朵里。
“哎呀，小可怜，你怎么这么娇气。水不能浇多了，浇多了根就烂了，到时候神仙也救不活你。”
她舀了一小勺水，慢慢地滴在瓜苗的根部。
“可也不能太少，太少了叶子就得干黄了，长不大。真是个麻烦东西，得刚刚好才行……对，就这样，今天就这么多，明天再给你喝。”
她像哄孩子一样，拍了拍瓜苗旁边的泥土，脸上是那种李承稷从未在宫里任何一个女人脸上见过的，满足而纯粹的笑容。
李承稷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水多了，根会烂。
水少了，叶会黄。
得……刚刚好。
这几句再简单不过的大白话，像一道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他瞬间想通了！
李谦的方案，就是“水浇多了”！不顾国库和民力，强行上马大工程，看似解决了问题，实则会动摇国本，让刚刚平定的江山“烂了根”！
张博的方案，就是“水浇少了”！只做表面功夫，心存侥uer幸，一旦天灾降临，大堤决口，那便是“叶黄枯萎”，一切休矣！
所以，不能多，也不能少。
要……刚刚好！
一个全新的方案在他脑中迅速成型：立刻调拨一笔款项，不多，但足够用。派一个得力的水利专家，带着精干的队伍，以最快的速度，加固大堤最危险的几个缺口，确保能扛过今年的雨季。这叫“救急”。
同时，下令南州各府，以工代赈，组织百姓利用农闲时间，分段、分批地对整个大堤进行长期的、彻底的加固和修缮。工程款项则从明年的税收中分期拨付。这样一来，既解决了眼前的危机，又避免了大规模征调民夫和掏空国库的窘境。这叫“图远”。
这才是“刚刚好”！
李承稷心中一阵狂喜，困扰了他数日的难题，竟然就这么被一句种菜的疯话给解开了！
他激动地想冲过去，想抓住那个女人的肩膀，问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可当他抬起头，看到的依旧是那个蹲在菜畦边，专心致志和瓜苗说话的“疯婆子”。她哼着不成调的乡间小曲，对他的存在，对他心中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
一股寒意，从李承稷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巧合？
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巧合？
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装作不知道！她用这种最匪夷所思的方式，再次向他展示了她的价值，她的……可怕。
他看着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术，在这个女人面前，就像个笑话。他自以为在下棋，可棋盘和规则，似乎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李承稷没有再上前。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震撼，有忌惮，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挫败。
他猛地转身，快步离去。他必须立刻回到书房，将这个完美的方案写成奏疏，颁布下去。
他大步流星，背影甚至带上了一丝落荒而逃的狼狈。
身后，凤仪殿的菜园里，范柔柔缓缓直起身，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清冷的笑。
她拿起小木勺，继续给她的瓜苗浇水，嘴里轻轻哼唱着：
“小瓜苗，快快长，长大了，做菜汤……”
声音轻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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