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并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
江澈伸手轻轻一推,门轴发出“吱嘎”一声绵长而艰涩的呻吟,像一个暮年老人费力的叹息。
门开了,巷子里的那股混杂气味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争先恐后地涌入,却被院内一股更浓郁、更独特的味道盖了过去——那是老旧建筑的霉味、泥土的腥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阳光反复曝晒后又被雨水浸润的陈腐气息。
院子不大,地面是裂着无数龟纹的水泥地,杂草从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枯黄中带着几星绿意。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栋三层高的苏式红砖小楼,墙皮剥落得像一幅抽象画,一道道深色的水渍从楼顶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院子左侧,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篮球架,篮板早已腐朽,篮筐光秃秃的,歪着头,像一个沉默的问号。
那“咿咿呀呀”的声音,就是从红砖小楼二层最右侧的那个窗口传出来的。
江澈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朝着小楼走去。周源紧随其后,他的皮鞋踩在碎裂的水泥地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在这死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突兀。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眉头锁得更紧了,心中那份对江市长“雷厉风行”的敬佩,此刻正迅速被一种沉重的压抑感所取代。
楼道里光线昏暗,空气滞重。扶手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墙壁上满是孩子们留下的、深浅不一的手印。
江澈顺着声音走上二楼,在那间教室门口停下了脚步。
教室的门敞开着,窗户的玻璃碎了大半,剩下的几块也布满了裂纹,其中一个破洞用一块黄色的硬纸板堵着,阳光从纸板的缝隙里挤进来,在空气中投下几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上下翻飞。
声音的源头,就在这里。
教室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坐得笔直。他们面前的课桌,是那种最老式的、桌椅一体的款式,桌面被刻刀划得沟壑纵横,充满了岁月的伤痕。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女老师站在讲台前,她的面前没有课本,只有一面小镜子。
她正张大嘴巴,用一种极度夸张和缓慢的口型,发出一个单音:“啊——”
孩子们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学着她的样子,同样张大嘴。有的孩子将小小的手掌放在自己的喉咙上,有的则把手放在老师的喉咙上,去感受那微弱的声带振动。
“咿——呀——啊——”
孩子们发出的声音,不成调,不连贯,有的尖利,有的含混,汇聚成了江澈在门外听到的那阵奇异声响。
他们在学说话。
一群听不见声音的孩子,正用触觉和视觉,艰难地、固执地,学习着如何发出声音。
江澈站在门口,像被施了定身术。
他看见一个坐在窗边的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粉色旧外套,袖口已经磨破了。她的课桌上方,天花板上有一大片黄褐色的水渍,像一张狰狞的鬼脸。水渍的中心,正“滴答、滴答”地往下渗着水。
她的桌角,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里面已经积了小半桶浑浊的积水。
水滴落在桶里,溅起细小的涟“漪”。
孩子似乎早已习惯,每当有水滴溅到她的练习本上,她便会伸出小手,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干,然后继续仰起头,看着老师的口型,努力地张开嘴。
她的眼神,专注而明亮,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宝石,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江澈的目光,从那个女孩,到那个水桶,再到那片狰狞的水渍,最后落回自己手中的那份红色文件夹上。
上面,“两年内完工”几个字,仿佛也变成了水渍,在他眼前模糊、晕开。
他脑海里,那个穿着海绵宝宝睡裤的小人,正坐在那片灰色的虚空里,原本在地上画圈的手指停住了。小人抬起头,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一幕————那个穿着粉色旧外套的小女孩,正坐在他的面前。一滴冰冷的、浑浊的水,从虚无的空中滴落,精准地砸在他的额头上。
小人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
那滴水,比他想象中要冷得多,冷得像一枚淬了冰的钢针,刺破了他一直以来用“生无可恋”和“与我无关”编织起来的、温暖而麻木的茧。
他那片灰色的虚空,开始像被砸碎的镜子一样,寸寸龟裂。
江澈的瞳孔,重新聚焦。
门口的动静,终于惊动了讲台上的女老师。她停下了教学,转过身,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衣着整洁的陌生男人,先是一愣,随即,那双因常年佩戴老花镜而显得有些疲惫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警惕和麻木。
她见过太多来“视察”的人。他们来,他们看,他们叹息,然后他们离开。
之后,一切照旧。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
江澈没有理会她,他迈步走进了教室。
老旧的木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咯吱”的抗议。教室里的空气,比楼道里更加浑浊,混着潮湿的霉味、粉笔灰的颗粒感,还有孩子们身上那种淡淡的、洗不干净的汗味。
他的目光,越过一张张仰起的、好奇的小脸,径直走向窗边那个小女孩。
他停在她的课桌旁。
女孩也停下了模仿发声的动作,抬起头,用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高大的陌生人。她不害怕,也不躲闪,只是好奇。
江澈的视线,从女孩清澈的眼眸,缓缓下移,落到她面前那本摊开的练习本上。本子的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排排“a、o、e”。其中几页,因为被水滴浸湿,字迹已经晕开,像一滴滴化不开的墨。
那只红色的塑料水桶,就放在她的脚边。又一滴水,从天花板上渗出,摇摇欲坠,最终“滴答”一声,落入桶中,溅起一圈涟漪。
江澈缓缓蹲下身子。
这个动作,让女孩的视线与他平齐。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练习本上那片湿润的纸页。指腹传来一阵冰凉和潮湿。
女孩看着他的动作,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然后,她也伸出自己的小手,指了指头顶那片狰狞的水渍,又指了指脚边的水桶。最后,她摊开手,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嘴角却弯起一个浅浅的、带着些许调皮的弧度。
仿佛在说:瞧,又漏水了,真没办法。
那笑容,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江澈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就在这时,那位女老师走了过来,她先是用手语安抚了一下女孩,然后才看向江澈,声音沙哑而平静。
“你们是……?”
“来看看。”江澈站起身,声音有些低沉。
女老师打量了他一眼,似乎从他的气质和身后周源那副恭敬的姿态中猜到了什么,但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指了指天花板,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这里,前年夏天漏得最厉害,一场暴雨下来,整个教室跟水帘洞一样。我们自己用沥青补过两次,不管用。跟上面打过好几次报告了,每次都说研究研究,然后就没下文了。”
周源的脸,瞬间涨红了。他作为市政府的一员,听到这样的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
江澈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整个教室。
墙角堆着几摞发黄的旧书,墙上贴着一张已经褪色的字母表,还有几幅孩子们画的画,画上是蓝色的天,白色的云,和一座座崭新的、漂亮的房子。
教室的后方,是一排木制的储物柜,柜门大多已经坏掉,关不严实。其中一个柜子里,塞着一个破旧的足球,皮都磨掉了一大半。
他看到一个坐在后排的小男孩,正偷偷地把一块快要掉下来的墙皮,小心翼翼地按回去。
他看到讲台上那面用于练习口型的小镜子,镜子的边缘,用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看到这些孩子,他们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用着最简陋的文具,却有着最明亮、最专注的眼神。
这个地方,破败,不堪,甚至可以说是危险。
可这里,也是他们的整个世界。
“江市长……”周源在一旁,忍不住低声开口,他想说些什么来挽回一点政府的颜面,或者做出点什么承诺。
“走吧。”
江澈却打断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他的动作很平静,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仿佛刚才看到的一切,不过是一出与他无关的默剧。
女老师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也彻底黯淡了下去。她低下头,准备继续上课。
又是一个来看热闹的。她想。
周源也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江市长会是这个反应。不发火,不表态,甚至连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就这么走了?这……这算怎么回事?
他怀着满腹的疑虑和一丝说不清的失望,快步跟了上去。
走到教室门口时,江澈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后的空气,淡淡地问了一句:“老师,您在这里,多少年了?”
女老师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问,愣了一下,才回答:“我叫林晚秋。从学校建起来那天,我就在了。三十二年。”
三十二年。
江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他什么也没再说,抬脚走出了教室,走下了那段昏暗的楼梯。
回到车上,周源和司机都能感觉到车内的气压低得可怕。江澈一言不发地靠在后座,闭着眼睛,那张英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冰冷的阴霾。
周源几次想开口,汇报一下他刚刚用手机查到的、关于特殊教育学校的更多资料,但话到嘴边,看着江市长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又都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此刻的江澈,脑海里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系统那句冷冰冰的惩罚条款,正反复回响。
【……未来每一次试图摸鱼、躺平、享受生活时,脑海中都会自动循环播放孩子们在危房中艰难求学的画面,并伴有3d环绕立体声的“良心拷问”……】
过去,这只是一行没有温度的文字,一个虚拟的威胁。
但现在,这行字,有了画面。
是那个小女孩清澈又无奈的眼神。
是那只接着漏水的红色塑料桶。
是那面用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小镜子。
是林晚秋老师那句“三十二年”。
这些画面,像一把把锋利的刻刀,将他心中那片供“海绵宝宝小人”打滚撒泼的沙滩,刻得千疮百孔。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个任务,他躲不掉。不是因为系统的惩罚,而是因为,他亲眼看见了。
看见了,就忘不掉了。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返回市区的路上,窗外的景象,从破败萧瑟,又逐渐变回了繁华喧闹。
江澈睁开眼,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市财政局局长的。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传来财政局长热情而又带着几分恭敬的声音:“江市长,您好!有什么指示?”
江澈看着窗外一栋拔地而起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商业大厦,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王局长,我问一件事。咱们市里,现在能拿出多少钱,来盖一所新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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