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尘埃并未完全落定,新的暗流已在上海滩悄然涌动,一场由新成立的市政府和军方联合举办的“抗战有功人士表彰大会”,在租界时期遗留下来的豪华礼堂里举行。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红丝绒座椅散发着陈旧而矜持的气息。台上,官员们穿着笔挺的制服或中山装,面容肃穆;台下,坐满了各界名流、记者,以及一些等待授勋的代表。
顾清翰坐在前排靠边的位置,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色长衫,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十分平整。他清瘦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他被安排接受一枚“青天白日勋章”,以表彰他领导的“判官”小组在敌后情报和破坏工作中做出的“卓越贡献”。名字被隐去,功绩被简化,以一种安全而体面的方式,被纳入胜利的叙事。
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时,他微微眯了下眼。掌声响起,礼貌而节制。他起身,走向舞台中央,步伐沉稳。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背上,有好奇,有探究,或许还有几分隐藏在礼貌下的忌惮。他知道,自己从暗处走到这光下,意味着什么。这荣光,像一件并不合身的外衣,披在身上,带着某种错位的虚幻感。
而在礼堂最后排,靠近厚重帷幕的阴影里,陆震云斜靠着墙壁,双臂交叠,沉默地看着台上。他没有受邀入座,是以“顾先生随行人员”的身份,被默许站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他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短褂,身形挺拔如松,与周围衣香鬓影的氛围格格不入。灯光几乎照不到这里,他的脸隐在暗处,只有偶尔帘幕缝隙透进的光,勾勒出他硬朗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
他看着顾清翰从官员手中接过那枚闪亮的勋章,看着顾清翰微微鞠躬,神情淡漠地接受着程式化的祝贺。陆震云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那串从不离身的、色泽沉黯的紫檀佛珠,一颗,又一颗。这串珠子,沾过血,也抚过伤,此刻在他指间缓慢转动,带着一种与现场气氛截然不同的、冷硬的节奏。他眼中没有羡慕,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丝藏得极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守护之意。
颁奖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就在顾清翰准备下台,掌声将息未息之时,一个穿着深色西装、面带和煦笑容的中年官员,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来到了陆震云所在的角落。
“陆老板,”官员的声音不高,带着官场特有的圆滑腔调,伸出手,“久仰大名。我是铨叙厅的王次长。”
陆震云没有伸手,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落在正从台侧阶梯走下的顾清翰身上,语气平淡:“王次长,有事?”
王次长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自然地收回,笑容不变,反而更添几分亲热:“陆老板是英雄,真豪杰!八年浴血,功在社稷。上峰对您这样的人才,十分赏识。”他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意味深长,“眼下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像陆老板这样有胆识、有能力的干才,前途不可限量啊。”
陆震云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一瞬,眼皮微抬,扫了王次长一眼,没接话。
王次长似乎并不意外,继续微笑着,声音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只是……有些时候,想要更上一层楼,总需要一些……‘选择’。比如,和过往的某些……比较复杂的人和事,划清界限。”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轻飘飘地瞥向了刚刚走下舞台、正被几名记者围住的顾清翰。“顾先生嘛,自然是功臣,但他那个‘判官’的身份,毕竟牵扯太多,背景也……呵呵,有些敏感。陆老板是明白人,应该懂我的意思。”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滞。角落里光线昏暗,王次长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但话语里的冰冷和算计,却像毒蛇的信子,悄然探出。
划清界限。四个字,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这是招安,也是威胁。用前途,来交换与顾清翰的切割。
陆震云缓缓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王次长。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喜怒。他没有看王次长示意的方向,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穿着半旧长衫、正试图摆脱记者纠缠的清瘦身影。
礼堂里的喧嚣、灯光、虚伪的客套,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他指间的佛珠被用力捻过,发出极轻微的摩擦声。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冰碴:
“王次长,费心了。”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牢牢钉在顾清翰身上,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我的人,”他声音低沉,却带着金石般的硬度,“不划。”
话音落下,角落里的空气彻底冻结。王次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阴鸷。他显然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直接、如此不留余地的拒绝。
陆震云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阴影深处,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那串紫檀佛珠,在他指间恢复了缓慢而坚定的转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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