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震云那句“我的人,不划”,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在当时看似平静的礼堂角落激起一圈涟漪,旋即沉入更深的暗流。王次长脸上和煦的笑容僵了片刻,最终化作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融入了衣香鬓影的人群中。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报复的暗涌已然开始蓄力。
表彰大会的荣光如同昙花一现,迅速被现实的寒流冻结。几天后,一场针对陆震云名下产业,特别是他经营多年、作为重要联络点和资金周转枢纽的“震南货栈”的突然清查,毫无征兆地降临。调查局的人拿着盖有红头印章的公文,声称接到“可靠线报”,指证货栈涉嫌“大规模走私违禁物资”、“资敌通匪”。他们封存了账本,扣押了部分货物,并带走了两名管事进行“协助调查”。
罪名看似空穴来风,但配合着特定的时间点和陆震云敏感的“前科”,却足以形成巨大的压力。更致命的是,货栈被暂时查封,切断了陆震云一条重要的经济命脉和信息渠道。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来自上层的、精准的敲打和警告。只因为他在礼堂角落里,那句不识抬举的拒绝。
消息传到顾清翰耳中时,他正在书房整理一些过往的电文底稿。小七气喘吁吁地跑来汇报,语气愤懑又惶恐。顾清翰握着纸张的手顿了顿,指尖微微发白,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让小七先出去,继续手上的工作,只是动作比平时慢了些许。
夜色深沉,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窗。顾清翰住在法租界一栋相对僻静的公寓二楼,这里是他少数几个未被公开的落脚点之一。窗外是湿漉漉的、空无一人的街道,只有路灯在雨幕中晕开昏黄的光圈。
接近子夜时分,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沉重规律的叩门声响起。不是约定的暗号,但那节奏,顾清翰熟悉到骨子里。
他放下笔,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门板低声问:“谁?”
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极度疲惫、沙哑到几乎失真的声音响起,带着雨水的湿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清翰……是我。”
是陆震云。
顾清翰的心猛地一沉,立刻拉开了门栓。
门打开的瞬间,他看到陆震云就站在门外。没有打伞,浑身湿透,黑色的短褂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却此刻显得有些佝偻的轮廓。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姿态——他没有看顾清翰,而是微微低着头,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板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不倒下的东西。这个一贯如山岳般沉稳、甚至带着几分悍匪野性的男人,此刻周身笼罩着一股近乎绝望的颓败气息。
“……震云?”顾清翰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陆震云没有动,依旧保持着额头抵门的姿势,声音闷闷的,从门板和他之间狭窄的缝隙里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
“货栈……被封了。老刘和阿旺……被带走了。”他顿了顿,呼吸沉重,“他们这是……要断我的根。清翰……”
他又停住了,似乎在积聚勇气,或者说,在承受某种巨大的痛苦。几秒钟后,他用一种近乎破碎的气音,艰难地吐出后半句:
“我可能……护不住你了。”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顾清翰的心脏。他看到陆震云抵着门板的额角青筋微微凸起,看到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在不受控制地轻颤。这个曾经在枪林弹雨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男人,此刻却在向他承认自己的无力。这不是退缩,而是意识到风暴将至,却可能无法再为对方撑起一片天的、最深沉的恐惧和愧疚。
雨声敲打着寂静。顾清翰站在门内,看着门外这个被雨淋透、脆弱得不堪一击的陆震云。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丝毫犹豫。
下一秒,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陆震云湿透冰冷的手腕,用尽全力将他从门外拽了进来!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因为用力过猛,顾清翰睡衣领口的一颗纽扣被崩开,“嗒”的一声轻响,滚落在地板上。
陆震云被拽得一个趔趄,撞进门内,险些摔倒。他愕然抬头,对上顾清翰的眼睛。
顾清翰脸上没有任何怜悯或安慰的神色,反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恼怒的厉色,眼眶却微微发红。他死死盯着陆震云,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在雨夜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谁要你护?!”
他喘了口气,另一只手“砰”地一声甩上门,插上门栓,将风雨和外界的一切危险都关在门外。然后,他转过头,依旧紧紧攥着陆震云的手腕,将他往屋里带,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凶狠:
“进来!”
陆震云被他扯着,踉跄地走进温暖的室内。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他看着顾清翰因为用力而泛红的指关节,看着对方睡衣领口崩落纽扣后露出的一小片锁骨,听着那声带着颤音的“谁要你护”,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他一直紧绷的防线。
他不再抵抗,任由顾清翰将他拉到客厅中央,像卸下千斤重担般,颓然坐在了冰凉的藤椅上,水滴从他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一小滩。他抬起头,望着站在他面前、胸口微微起伏的顾清翰,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疲惫。
顾清翰松开他的手腕,转身快步走进里间,很快拿了一条干爽的毛巾出来,扔到陆震云头上,盖住了他湿漉漉的脸。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
“把身上擦干。”顾清翰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陆震云被毛巾盖住的脸,声音低沉下去,却异常坚定:
“……也得先砸在我头上。”
雨,还在下。公寓里,灯光昏黄,两个身影,一个狼狈地坐着,一个沉默地站着,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腥气、未干的寒意,以及一种在绝境中悄然滋生、比任何誓言都更加牢固的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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