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味道,如同一道幽魂,自檀香木破碎的纹理中逸散而出,带着岁月腐朽的气息,钻入冯承恩的鼻腔。
他瞳孔骤缩,立刻摒退了左右,亲自带人将那堆残骸小心翼翼地抬回了百草苑,连一片木屑都未曾放过。
辨微堂内,灯火彻夜未熄。
冯承恩戴着特制的丝质手套,在那堆支离破碎的木料中仔细翻检。
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一处异样。
在一块看似完整的柜门夹层里,竟藏着一个被蜡封的油纸卷。
纸张呈一种奇异的淡黄色,散发着微弱的、驱虫的香气。
“主子,是避蠹香纸!”冯承恩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种纸百年不腐,只有存放最机密的卷宗才会使用!”
沈流苏接过纸卷,触手温润,显然封存已久。
她并未急着打开,而是先将其置于琉璃皿中,滴上几滴清露。
只见那层厚厚的蜂蜡迅速溶解,露出了里面一卷残破的绢帛。
绢帛上的字迹已被某种药水蚀得斑驳不堪,几乎无法辨认,只能依稀看到朱砂批红的痕迹。
“他们做事,果然滴水不漏。”冯承恩扼腕叹息。
沈流苏却神色平静,她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从中倒出数滴翡翠般碧绿的液体。
“这是‘醒墨露’,以凤仙花汁合七种草木精华,专为唤醒沉睡之墨而制。”
液体滴落在绢帛上,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散开。
奇迹发生了,那些模糊的朱砂痕迹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颜色由淡转浓,半行扭曲的字迹挣扎着浮现在他们眼前:
“……嗣君体弱神昏,宜暂行摄政之制,俟其清明复归大位。”
字迹苍劲,确是先帝手笔!
冯承恩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这是……先帝亲笔?!可若真有此诏,为何玉牒之中从未有过一字半句的记录?”
诏书的落款处,更是诡异。
没有代表皇权的玉玺大印,只有一枚早已干涸、嵌入绢帛纤维的暗红色梅瓣压痕。
沈流苏凝视着那枚小小的梅痕,良久,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不是没有录入……是被人用‘褪影香’,从档案上,一点一点地抹去了。”
她起身,走向辨微堂深处那间尘封了十年的库房。
这里,存放着正香司成立之前,宫中所有的旧档。
“取‘追忆引’来。”她吩咐道。
心腹女吏很快捧来一尊古朴的铜炉,炉中盛着灰白色的香末。
沈流苏亲手点燃,一缕奇特的烟气袅袅升起,它并不上浮,反而如水银泻地般,沿着地面,缓缓流淌向那一排排巨大的档案架。
“他们不怕天理昭昭,”沈流苏的嗓音在烟气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只怕香气,还记得。”
话音未落,烟气缭绕间,几册厚重的《起居注》边缘,竟幽幽浮现出一圈圈淡淡的金纹!
那金纹如同烙印,正是当年篡改记录时,用以催动“褪影香”的特制金箔香引所留下的反噬痕迹!
真相,在香气的记忆中,无所遁形。
次日早朝,金銮殿上吵得不可开交。
沈流苏那道奏请设立“皇室闻香录”的折子,成了引爆朝堂的火药桶。
礼部尚书白须颤抖,声嘶力竭地斥责:“以香定礼,闻所未闻!此举僭越祖制,将我大晏礼法置于何地?难道日后朝堂议事,也要先问过香炉不成!”
工部侍郎则一脸愁容,出列奏禀:“陛下,若依沈香主所言,建造地库、培养闻香女吏、采买天下奇香,耗费之巨,恐非国库所能轻易承担。”
一时间,附议者众,反对之声如潮。
沈流苏一身素色宫装,静立于百官队列之末,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直到殿上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她身上,她才缓缓抬眸,对着御座上的萧玦行了一礼。
她没有辩驳,只是对身后的女吏轻轻颔首。
女吏会意,捧着三只黑漆木匣,一步步走上殿前。
木匣打开,一匣是净尘窑祭坛中取出的、混着骨殖的毒香灰;一匣是昨夜律馨炉中焚尽铜管阵后,那冰冷的余烬;第三匣,则是她亲手调配的“清明香”样本。
在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三座银鼎被抬至殿中。
沈流苏亲手将三份香样,分别投入鼎内,点燃。
诡异的景象,在所有人的眼前上演。
第一座鼎中,毒香灰燃起,黑烟翻滚,竟在空中凝聚成一条张牙舞爪的黑蛇,盘旋不去,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
第二座鼎中,余烬升烟,那烟气灰败死寂,却在半空化作一道道枷锁的形状,仿佛要扼住每一个人的咽喉。
唯有第三座鼎,“清明香”的青烟扶摇直上,最终化作一只引颈长鸣的白鹤,姿态高洁,绕梁三匝后,方才逸散无踪。
“哗——”
满殿哗然!
百官们面面相觑,脸上的惊骇与难以置信,再也无法掩饰。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近乎妖术!
御座之上,萧玦一直沉默地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风雷涌动。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自今日起,凡宫廷祭祀、朝堂议政、后宫临幸、皇嗣册立,所有香事,皆须依《闻香录》所载之法度行事。违者,以乱礼论处!”
一言既出,再无杂音。
退朝后,他独留沈流苏于偏殿。
殿内空旷,萧玦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你昨夜在律馨炉烧出的那幅图——百官拜香,朕坐空殿……是不是,也在说你自己?”
沈流苏垂下眼帘,声音平静无波:“臣只是让香气说话。它,不说谎。”
当夜,一封急报便送入了百草苑。
冯承恩神色凝重:“主子,出事了!原拟修建‘闻香录’地库的匠官,今日下午突然集体病倒,皆是耳鸣目眩、夜里梦魇不断,已无法开工!”
沈流苏立刻亲赴工地。
夜色下的工地一片死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潮湿而甜腻的气味。
她蹲下身,抓起一把刚掘开的新土,凑到鼻尖轻嗅,随即发出一声冷笑。
“是‘迷心苔’。”
“什么?”冯承恩一惊。
“一种早已绝迹的阴生苔藓,根植于地基深处,一旦被掘开,遇夜间地热便会蒸腾出无色无味的毒雾,专扰人心智,使人神思恍惚。”
她命人继续深掘。
不过三尺,一片片幽绿色的苔藓便显露出来,盘根错节,其根系竟死死缠绕着数枚巴掌大小的陶片。
陶片上,用朱砂刻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
沈流苏拾起一片,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糙的陶文,眸光微闪:“这不是民间邪术……这是宫中尚仪局失传的旧法。”
回到百草苑,她并未声张彻查,反而下令暂停地库所有工程。
转而在百草苑最高处的露台上,设下一座“静思坛”,坛上只供一炉,每日午、子二时,准时焚“守志香”。
此香气味清冽,有凝神静气之效。
如此,一连七日。
第七日深夜,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潜入百草苑,直奔那座“静思坛”,正欲倾倒手中药水毁掉香炉,却被从暗处一拥而上的巡香女吏当场擒住。
被押到沈流苏面前的,竟是尚仪局一位不起眼的老宫婢。
审讯之下,老婢涕泪横流,哭诉道:“奴婢是奉了已故丽太妃的遗命……太妃临终前说,香是驾驭人心的缰绳,是维系皇权体面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有一天,皇权不再受控于香,天下……天下就要大乱了啊!”
沈流苏静静地听着,手中,正翻看着一本泛黄的沈家《香典》。
她轻轻合上书册,看向地上那个颤抖的身影,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可若香只为控人,那与毒何异?我沈家,不传这样的道。”
与此同时,紫禁城的最高处,观星台上。
萧玦独自伫立,遥望着百草苑那方,一缕无论风吹雨打,始终笔直升腾的青烟。
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道早已写好的密旨,展开,上面赫然是调动京畿卫戍,将百草苑重重围困的谕令。
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动。
许久,他松开手,任由那道足以让百草苑血流成河的旨意,落入脚边的火盆,化为一缕飞灰。
“或许……”他低声自语,声音被夜风吹散,“她才是这满朝文武、六宫粉黛中,唯一清醒的人。”
火光熄灭,萧玦转身离去,心中却已有了决断。
而百草苑内,沈流苏吹熄了灯火,立于窗前,遥望着乾清宫的方向。
净尘窑的祭坛,先帝的残诏,被篡改的起居注,迷心苔的旧法,还有老宫婢那番疯狂的遗命……所有的碎片,在她脑中拼接成一幅完整而可怖的图景。
真相已在她手中,但仅仅揭露,不够。
她要的,是重建一个绝无可能再被香气操控的秩序。
为此,她必须亲手重现那场被掩埋了十年的弥天大谎,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要让所有人看到,那晚的香,是如何说谎的;也要让所有人看到,一缕真正的香,又是如何,将谎言,一字一句地,重新说回真相。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废柴才女靠种田香飘整个后宫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