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大义凛然。
他将“拒绝”,变成了一种对“求真”理念的坚守,反而更深地,契合了嘉靖皇帝此刻对“格物实学”的推崇。
嘉靖皇帝看着他,眼中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不贪慕虚名,只专注于实学。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求道者,该有的样子!
“好……好孩子。”嘉靖皇帝扶起他,感慨万千,“是朕,着相了。”
他沉吟片刻,改口道:“那便……不封真人。朕便称你为……苏先生吧。”
“先生”二字,从天子口中说出,其分量,有时比一个爵位,还要重!
这意味着,嘉靖皇帝已经将他,放在了与自己平等的,可以问道的老师的位置上!
“学生……遵旨。”苏明理低头应道,心中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成功地,在皇帝的“狂热”与朝堂的“捧杀”之间,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最微妙,也最安全的平衡点。
他既得到了皇帝的绝对信任和庇护,又摘掉了“神棍”、“方士”这种最容易招致攻击的帽子。
他,活下来了。
并且,以一种谁也想象不到的方式,在这座帝国的权力之巅,站稳了脚跟。
窗外,夕阳西下,将万寿宫的琉璃瓦,染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辉。
京城,这场由苏明理的名字掀起的巨大风暴,也因为这几道从西苑传出的旨意,达到了最高潮,然后,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暂时平息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从今天起,大周的朝堂之上,多了一个谁也无法忽视的,年仅八岁的,“苏先生”。
当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手捧明黄圣旨,出现在文渊阁时,内阁的几位大学士,都还在枯坐。
他们在等。
等西苑的消息,等那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博弈,最终的结果。
严嵩依旧闭目养神,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严世蕃则显得有些焦躁,不时地捻动着自己手上的扳指,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冷笑。在他看来,一个八岁的黄口小儿,无论如何巧舌如簧,入了西苑,面对天威,也只有被碾碎的份。他甚至已经在盘算,该如何借此机会,将徐阶一党,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唯有徐阶,面沉如水,端坐不动,但袖中的手指,却早已紧紧攥住。
“圣旨到——”
一声尖细的通传,打破了文渊阁内压抑的平静。
所有人,包括严嵩在内,都立刻起身,整理衣冠,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监开始宣读。
第一道旨意,是给太医院的。当听到“着所有院使、御医,即刻赴西苑,拜见苏先生,学习《格物·人身篇》”时,严世蕃的眉头,就狠狠地跳了一下。
苏先生?
这个称呼,让他感到了一丝不祥。
第二道旨意,是给礼部的。当“经筵大辩,着即停止,此等腐儒之见,不必再议”这几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时,严世蕃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精心布置的,那场必杀之局,那场无论输赢都能将苏明理彻底毁灭的阳谋,竟然……被皇帝如此轻描淡写地,直接掀了桌子?!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而当第三道,也是最核心的那道,给内阁的旨意开始宣读时,整个文渊阁,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着翰林院待诏苏明理,加封为‘格物先生’,食二品俸禄,入值西苑,专司为朕讲解格物修身之道。另,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京城宅邸一座……”
轰!
如同九天之上,降下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每个人的头顶!
严世蕃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食二品俸!
入值西苑!
这……这是一个八岁孩童能有的荣宠?这已经不是恩宠,这是……神话!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输得莫名其妙!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输的!
跪在他身旁的徐阶,在听到旨意的那一刻,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重重落下。紧接着,一股比胜利本身,更加深沉的震撼与……忧虑,涌上心头。
他赢了。
但苏明理赢得,太过了。
这种一步登天的荣宠,无异于将一个稚童,放在熊熊烈火之上炙烤。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宣旨的太监走了。
文渊阁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直到,一声苍老的叹息,幽幽响起。
始终闭着眼睛的严嵩,缓缓睁开了眼。他的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惊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了然。
他慢慢地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儿子,淡淡地说道:
“我们,都小看他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得只有严世蕃能听见。
“或者说,我们……都小看了,圣上对‘长生’的执念。”
说完,他便背着手,步履沉稳地,走出了文渊阁。仿佛刚才那道足以颠覆朝局的圣旨,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只有严世蕃知道,自己的父亲,只有在遇到真正可怕的对手时,才会露出这样平静得可怕的表情。
他望着父亲的背影,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与此同时。
一顶青呢小轿,在十数名宫中禁卫和太监的簇拥下,缓缓驶入了皇城。
轿子里,苏明德正襟危坐,浑身僵硬,手心里全是汗。
他接到了宫里的传话,让他立刻收拾细软,搬离那座被监视的宅邸,去往皇帝新赐的府邸。
一路上,他看着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禁卫,此刻都对自己的小轿毕恭毕敬,看着沿途的官员、仆役,无不投来敬畏和羡慕的目光,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直到轿子停下。
他被下人搀扶着,走下轿子,抬头望去,瞬间,便呆立当场。
眼前,是一座气势恢宏的五进大宅。朱漆大门,铜环兽首,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
门口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
“苏府”。
而在这块牌匾的旁边,还有一块小一些,却是由内阁督造,以紫檀木为底,鎏金刻成的牌匾,上书四个大字:
“圣眷优渥”。
“大哥。”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苏明德从震撼中唤醒。
他转过头,看到苏明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儒衫,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明理……”苏明德的声音带着颤抖,“这……这都是真的?”
“是真的。”苏明理点点头,眼神平静,“大哥,我们到家了。”
“家……”苏明德喃喃地念着这个字,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从清河县那个连屋顶都漏雨的泥胚房,到今天,这座位于帝国心脏,天子脚下的高门府邸……
这条路,他的弟弟,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苏明理看着大哥激动的样子,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他知道,这座华丽的府邸,不是家,而是一个更显眼的囚笼,一个风暴汇聚的中心。
他赢得了皇帝的信任,但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整个文官集团的审视与敌意,是太医院旧势力的反扑,是严党更隐蔽、更致命的手段。
最重要的是,他要面对的,是那位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喜怒无常的帝王。
“走吧,大哥。”苏明理拉了拉苏明德的衣袖,“外面的风,大起来了。我们,进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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