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荣安出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冰冷。
她强忍着肩痛,挺直脊背,目光如电般射向刘大婶,仿佛在看一个不懂规矩的下属。
“皇城司密探,上承天听,下察奸宄,行走于刀锋之上,潜伏于九幽之下!”
她一字一句,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带着一种凛然的气势:“一人千面,藏锋于鞘!你看到的,不过是我应对不同局面、不同任务的其中一面而已!岂能以常理度之,以传闻定论?!”
她将“千面”、“藏锋”、“任务”这些词咬得极重,直接将刘大婶的疑惑归咎于“任务需要”和“自身层次不够,看不懂高深伪装”。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刘大婶明显被镇住了。
她脸上那点探究和羞涩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然起敬和……恍然大悟!
她猛地一拍大腿,那力道之大,震得巷子嗡嗡作响,她脸上充满了激动和钦佩:“原来如此!高!实在是高!藏锋于鞘,一人千面!难怪!难怪!”
她看向荣安的眼神,瞬间充满了炽热的崇拜,仿佛刚才那个手撕三人的凶神只是个幻觉。
“荣大人!俺真是服了!”
刘大婶激动地搓着手,声音都带着颤音:“俺在司里这些年,九宫密探的名头如雷贯耳!除了毒死人不偿命的章姑娘,俺最佩服的就是您了!今日得以亲见大人施展这‘藏锋’神技,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真是三生有幸!大幸啊!”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九宫密探!章姑娘!
荣安的心脏狂跳。
这可是相当关键信息!
她强行压下脸上的所有异样,牢牢记住了“九宫密探”“章姑娘”,眼神依旧保持着那副高深莫测的冰冷。
“行了,闲话休提。”
随即,她摆摆手,仿佛不耐烦听这些奉承,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命令口吻:“外面情势凶险,那些贼子目标明确,就是要置我于死地!此地不宜久留,我需立刻返回安全之处。”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刘大婶:“你身手不错,心思也算机敏。眼下有一紧要事务交予你去办,务必小心,不得有误!”
刘大婶立刻挺直腰板,如同接到军令:“大人您吩咐!”
“即刻前往码头!”
荣安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暗中查探!留意一切异常船只,特别是形制巨大、狭长、桨位极多、行动迅捷的怪船!还有,注意码头附近是否有可疑人员聚集、调度!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立刻回报!切记,隐秘为上,不可打草惊蛇!”
“码头?怪船?”
刘大婶眼中精光一闪,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但立刻抱拳,斩钉截铁:“喏!大人放心!俺这就去!定给您查个明明白白!”
说完,她毫不拖泥带水,转身,那敦实的身影几个敏捷的纵跃,便消失在巷口,融入外面依旧混乱的街市,快得如同鬼魅。
巷子里,只剩下荣安一人。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
左肩的疼痛如同火烧,冷汗浸透了后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而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锐利
九宫密探……
是否是皇城司的核心?光听名字地位就要比“提举外探公事”要高得多,至于其他的,不急……
这个刘大婶……看似憨傻、实则深藏不露的凶悍厨娘……她口中的“佩服”,是真心?还是……另一种试探?
外面的杀机四伏,身边阿六深不可测处处监视,个个都是谜团……
荣安扶着墙壁,目光投向巷子外那片依旧喧嚣混乱、却危机暗藏的天地。
三天!
是的,只有三天!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纷乱的思绪和身体的剧痛。现在,她必须立刻回到那个看似安全、实则步步惊心的小院。
她需要时间,需要安静,需要重新梳理手中这盘乱麻般的棋局。
阻止“海鰌”入睦?
这早已不是蔡京一个人的命令,而是她在这多重绞索下,唯一可能撬动生机、甚至……反戈一击的支点。
她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小院的方向走去。
……
小院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依旧隐约可闻的喧嚣与混乱。
荣安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急促的喘息在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左肩胛骨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浸透了里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
她强撑着,踉跄着走向自己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厢房。阿六和文叔果然还没回来。偌大的庭院,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衬得这方寸之地如同与世隔绝的囚笼。
跌坐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她才敢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得赶紧做出计划。
刘大婶……
这个看似粗笨憨厚的厨娘,刚才在长街之上展现出的恐怖战力,以及她脱口而出的“九宫密探”、“章姑娘”……
她能指使动刘大婶,无论刘大婶那番“佩服”是真心实意,还是阿六授意的表面功夫,这都传递出一个至关重要的信号。
原身的身份,在皇城司内部,或者说在阿六所代表的这一系力量中,依然拥有一定的地位和指挥权限。刘大婶接到命令后毫不迟疑的执行态度,便是明证!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并非完全孤立无援,意味着她这个“提举外探公事”的身份,在皇城司的体系内,依然拥有调动部分资源的资格和余地。这余地有多大?能调动多少人?权限边界在哪里?尚不清楚,但绝非之前以为的完全被架空或监视等死。
希望,如同在漆黑绝境中透出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支撑她继续走下去。
码头……刘大婶已经去了。
史伟那边……生死难料,但命令已经下达。
现在,她需要的是整合信息,厘清脉络,制定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在阿六他们回来之前……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枝折断的声响,猛地从窗户方向传来!
荣安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身体如同受惊的弓弦般绷直。
窗户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烟雾,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轻盈地落在地面,正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黑衣人!
他依旧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睛。
然而这一次,荣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一丝极其淡薄、却无法忽略的……血腥味。
混合着尘土、汗水和一种……火药硝烟特有的、辛辣微涩的气息,萦绕在黑衣人周身。
“你……受伤了?”
荣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锐利地锁定黑衣人微微佝偻的腰腹部位。那里深色的夜行衣布料,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深沉、更粘腻一些。
黑衣人动作明显一滞,那双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错愕。
他似乎没料到荣安的嗅觉如此敏锐,更没料到她如此直接地点破。沉默了一瞬,他低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任务受挫后的压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码头……被人提前放置了炸药。还有一些……身手诡异、悍不畏死的死士守着。一时不察,着了道。”
炸药?死士?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荣安心头,瞬间将她刚刚理出一点头绪的思绪再次搅得天翻地覆。
这是在北宋!
这个时代,火药虽已用于军事,但受限于技术,威力远非后世可比,且管制极其严格。《武经总要》记载的早期火药配方以硝石、硫磺、木炭为主,威力主要用于燃烧、发烟、制造巨响震慑,或者用抛石机投掷的“霹雳炮”、“震天雷”等,其爆破威力对坚固工事效果有限,更偏向于心理威慑和引燃作用。真正意义上的、能造成大规模结构性破坏的高威力炸药,其配方、提纯工艺、稳定性和大规模制作,都远未成熟,是绝对的国之重器,掌握在朝廷核心工坊汴京的“火药作”和极少数被特许的边军重镇手中,民间私藏火药超过十斤,便是杀头重罪。
在青溪县这个远离汴京的地方,竟然一直出现炸药?而且听黑衣人的意思,数量恐怕不少,这绝非普通势力所能为!
其背后代表的能量和决心,令人心惊。
还有那些“身手诡异、悍不畏死的死士”,是什么人?和今天在街上试图杀她的那批人是一伙的吗?还是另一股势力?他们效忠于谁?为何要守着那些炸药?
无数的疑问如同乱麻般涌上心头。
荣安感觉自己像个站在风暴边缘的盲人,四周杀机四伏,却看不清敌人的真面目。
她脑中念头电转,脸上却迅速切换成一种带着关切和不容置疑的严肃表情。她猛地站起身,牵动肩伤,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但这痛苦的表情反而更显真实,快步走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旧木柜。
“伤在哪里?严不严重?”
她一边问着,一边从柜子里拖出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陈旧木箱,那是一直放在房里的,里面有一些简单的金疮药和布条。
她将药箱搬到桌上打开,药箱里东西不多,几瓶颜色可疑的药粉,几卷还算干净的麻布。
“需要上药吗?”
她拿起一个药瓶和布卷,看向黑衣人,眼神坦荡而直接:“放心……”
她刻意加重语气,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门口和窗户,“其他人……都被我支开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的伤要紧,拖久了容易生变!”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式的关切,同时巧妙地暗示了自己对阿六等人的“掌控力”,营造出一种此刻此地绝对安全的错觉,更点明了伤势拖延的危险性,瓦解对方的心理防线,为的是从这人口中获取更多信息。
黑衣人那双冰冷的眼眸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寂静的庭院,似乎暂时打消了疑虑。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走到桌旁,背对着荣安,缓缓褪下了上半身的夜行衣。
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伤口在左后腰靠下的位置,斜斜向上,长约半尺。边缘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最可怕的是伤口边缘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焦黑色,混杂着暗红的血肉和渗出的组织液,空气中那股火药硝烟混合血腥的味道瞬间浓烈起来,伤口周围的肌肉在不自觉地微微痉挛。
这绝非普通的刀剑伤,更像是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夹杂着炽热的碎片近距离撕裂、灼烧所致。
荣安前世见过类似的战场创伤,心中更加笃定了炸药的存在和威力。
黑衣人动作麻利地从药箱里抓出药粉,看也不看,就准备直接往那狰狞的伤口上倒。动作粗暴,显然是习惯了刀头舔血的处理方式。
“等等!”
荣安适时出声,语气带着一丝专业人士的凝重:“这伤口边缘有灼烧和火药残留,直接上这种金疮药粉,怕是效果不大,还可能引起溃烂。”
她上前一步,拿起桌上那个装着清水的粗陶壶,里面是凉透的隔夜水:“得先清理一下。”
她将水缓缓倒在一条相对干净的布巾上,示意黑衣人:“侧过来点。”
黑衣人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刻意避开,想说“男女有别”。
但腰间的剧痛和荣安那不容置疑的的语气,让他最终还是微微侧过身。
荣安小心翼翼地用湿布擦拭着伤口边缘的焦黑污迹和渗出的血水。她的动作尽量轻柔,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放过伤口形态、火药残留物形态的任何细节。同时,她状似无意地、用一种带着后怕和探究的语气问道。
“跟我说说今天的事……到底怎么回事?码头怎么会突然有炸药?那些死士……是什么来路?”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随意亲近感。
这是她故意的,故意以上药拉近距离 借此再套出有用信息:“知己知彼,我们才能应对接下来的麻烦。”
黑衣人正咬着牙忍受着清创的剧痛,精神防线正处于相对脆弱的时刻。
听到她的问话,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还是低哑地开口,带着任务受挫的憋闷。
“相爷……相爷得到密报,高俅的海鰌船队将提前半日抵达,且会秘密停靠青溪外港进行补给休整,避开方腊在睦州水道的眼线。时间就在……明日寅时!”
明日寅时?
比之前情报提前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荣安心头巨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本就紧迫的三日之期压缩得只剩不到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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