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继续道,声音带着一丝懊恼:“为确保万无一失,相爷命我昨夜带人潜入码头,一方面探查海鰌确切泊位和防卫,另一方面……伺机在其关键部位做点手脚,令其无法按时起航,甚至……彻底瘫痪。”
他省略了具体手段,但“手脚”二字已充满杀机。
“可我们的人刚到码头外围,就发现不对劲!”
他的语气凝重起来:“码头外围的明哨暗哨比平日多了三倍不止!而且……不是狴犴营的人,也不是普通厢军。那些人穿着杂乱的号衣,但动作干练,眼神凶狠,交接换防的间隙短得可怕!我们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折损了好几个好手,才勉强摸清里面的情况……”
他说着,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边缘染着点点暗红血渍的粗糙草纸,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码头……被人提前埋了炸药!”
他指着草纸,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后怕:“数量不少!分布点都在关键泊位和栈桥的承重位置,埋设的手法很娴熟,引信做了多重伪装,我们的人想靠近探查具体位置和引信布置,结果……”
他眼中闪过一丝心悸:“……触发了警戒,至少二十个。穿着黑色紧身水靠,像水鬼一样从水里、从货堆后面无声无息地冒出来!用的全是分水刺、峨眉刺、淬毒吹箭这些水战阴毒的家伙,动作快得像鬼。他们根本不怕死!我们的人一交手就吃了大亏,我腰上这一下,就是被一个挨了我一刀、临死前还用吹筒射出的毒蒺藜擦伤的!幸好……那蒺藜上淬的是麻药,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那些死士……杀了我们的人,却并不追击,只是死守着那些炸药点!我们的人被迫撤了出来……然后……”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荒谬感,“……就在我们撤出不到半个时辰,城里……就炸了!”
荣安的心跳如擂鼓,她强压着震惊,目光死死盯住桌上那张染血的草纸。上面用炭笔极其简略地勾勒出青溪码头的轮廓,几个泊位、栈桥、货仓的位置标得还算清晰。而在几个关键泊位和栈桥的节点位置,都用醒目的“x”号标记了出来。
炸点分布图。
她的目光如同扫描仪,飞速分析着这些炸点的位置。
集中在大型泊位和深水栈桥,这些位置,正是适合停靠“海鰌”那种长达三十余丈、吃水极深的大型战舰的地方,普通商船和小型战船根本不需要如此精确地破坏这些位置。
避开主要货仓,炸点精准地避开了存放货物、可能引起大火蔓延的区域。目标明确,只破坏码头结构,瘫痪大型船只的停靠能力。
引爆时机诡异,死士死守,却在黑衣人小队撤离后不久引爆?
这更像是……警告!或者……嫁祸!
这幕后黑手是谁?
她的思维在电光火石间高速运转。
蔡京?
不可能!
眼前的黑衣人就是蔡京的人,他的密令就是阻止海鰌进入,炸药不就是阻止进入吗?而且他们自己人都被炸了个人仰马翻,还损失了人手,蔡京为何要这样做?
高俅?
更不可能!
这是他的船要停靠的地方,炸毁码头,等于自断臂膀,让他的海鰌船队无法靠岸休整,延误甚至破坏他剿匪的计划。
方腊?
动机最充分!
炸毁朝廷控制的重要码头,制造恐慌,打击官军士气,阻碍官军后勤补给。那些悍不畏死的死士,也很符合宗教狂热洗脑下的义军风格。而且,方腊在睦州经营多年,在青溪有内应、能搞到一定数量的土制炸药,并非完全不可能。
童贯?
动机复杂!
童贯需要剿灭方腊恢复漆税,但同样忌惮高俅借剿匪之功染指东南军权,炸毁码头,既嫁祸方腊或金人,激化矛盾,又能拖延甚至破坏高俅海鰌船队的行动,为他自己的部队争取时间和空间。
更关键的是——炸药来源!
作为掌控西北军权多年、深谙火器之利的媪相,童贯的探事营绝对有能力、有渠道秘密运输和囤积相当数量的火药,而且,那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水靠、分水刺、吹箭的死士……比起草莽出身的方腊义军,是不是更像童贯这种军方大佬豢养的专业私兵?!
结论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荣安的心头。
幕后人,童贯的可能性最大!
他假借方腊或金人之名,比如今日城中爆炸后的恐慌流言便是指向这两方,提前在码头关键位置埋设炸药,并布置精锐死士看守。目的是警告警告任何试图在码头搞小动作的势力比如蔡京的人,宣示此地的“控制权”。
一旦引爆,屎盆子扣在方腊或金人头上,激化矛盾,为他后续行动制造大义名分。
直接破坏高俅海鰌船队的补给休整计划,拖延其进入睦州战区的时间,打乱高俅的部署。
一石多鸟!
无论哪方势力因此受损,对他童贯都是有利的!
荣安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这盘棋局,比她想象的更加凶险复杂!各方巨擘,手段狠辣,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看来……”
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凝重,目光从那染血的炸点分布图上抬起,看向正在龇牙咧嘴给自己缠绷带的黑衣人:“有人……不想让高太尉的船安安稳稳地靠岸啊。而且,还想把这盆脏水,泼到别人头上。”
黑衣人缠绷带的手猛地一顿,霍然抬头。
那双冰冷的眼眸中,瞬间爆射出锐利如刀的精光,死死钉在荣安脸上。
然后,他沉默了许久,又才开口询问:“姑娘觉得是否要上报相爷?”
荣安很是机警。
黑衣人的这句问询,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的心弦上激起尖锐的嗡鸣。
上报?为何要问她?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迷雾。
她是眼前这个黑衣人的直属上峰!
在蔡京这条隐秘的暗线中,她的身份,拥有对黑衣人的直接指挥权!
甚至,她可能是蔡京在青溪,乃至蔡京在皇城司内部最重要的棋子之一!
黑衣人遇挫后的第一反应是向她请示,而非越级上报,这本身就证明了她的层级和权限!
上报蔡京?
她心中冷笑。
这里是北宋!
汴京与青溪相隔何止千里?即便是动用最紧急的八百里加急,信使跑断腿,消息送到蔡京案头也至少需要两三日!
而高俅的海鰌船队,明日寅时就要抵达。等蔡京的指示传来,黄花菜都凉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甚至会因为信息传递的延迟和可能的泄露,带来更大的风险!
蔡京要的是结果,是“不惜一切代价”的达成!
过程?
他只要成功,不问手段。
她刚张开嘴,一个“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笃、笃、笃。”
三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敲门声,如同冰锥,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房间内的紧绷。
荣安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冷汗刷地一下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瞳孔骤然收缩带来的刺痛。
什么时候?!
是谁?!
什么时候到门外的?!
她刚才全神贯注于黑衣人和炸点图,竟没有听到丝毫脚步声。
没有气流扰动,没有门轴的吱呀!
有人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门外!
黑衣人的反应比荣安更快!
在敲门声响起的刹那,他那双冰冷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肌肉紧绷到了极致,受伤的腰腹似乎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右手闪电般按向腰间,一股凛冽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荣安抬手,对着黑衣人做了一个极其严厉、不容置疑的噤声和按捺的手势,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她强行压下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脏,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让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谁?”
只为争取一丝调整气息的时间。
门外,阿六那清冽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响起,如同在谈论天气。
“是我,阿六。”
他顿了一下,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属于“亲随助手”的关切:“听刘婶说,姑娘在街上遭遇了暗杀?可曾受伤?无事吧?”
刘大婶!
她果然会第一时间向阿六汇报!
荣安心中冰冷。
她看了一眼屏息凝神、如同雕塑般僵在阴影里的黑衣人,对着门外回答道。
“无事。”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一点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多亏了刘婶身手了得,及时相救,只是受了些惊吓,肩膀被撞了一下,不碍事。”
她刻意点出“肩膀被撞”,以解释自己此刻可能存在的动作僵硬和声音异常。
门外的阿六似乎沉默了一瞬,仿佛在消化她话语里的信息。随即,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抛出了一个更具冲击力的消息。
“方才收到上头急递的线报……”他
的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凝重:“青溪码头,半个时辰前发生剧烈爆炸,波及甚广,毁损严重。”
荣安和黑衣人的心同时一沉!
果然!
城中的巨响源头就是码头!
阿六已经知道了!
而且是通过“上头急递的线报”,速度如此之快!
阿六的声音继续传来,如同冰冷的宣判。
“上峰严令,青溪县皇城司所属,自即刻起,加派人手,协同厢军,严密巡防码头区域。肃清奸细,稳定局势,确保水道要冲不再生乱!此令,需荣大人亲自督办!”
加派人手?巡防码头?皇城司?
荣安脑中警铃瞬间飙升至顶点。
这命令来得诡异!
太诡异了!
皇城司是什么机构?名义上是天子亲军,掌宫禁宿卫、刺探监察。在地方,尤其是在青溪县这种爆发方腊起义、漆税断绝的重灾区,皇城司的核心任务是什么?是追查漆税贪墨、方腊细作、以及与漆税相关的各路牛鬼蛇神,是深挖地下情报网,是暗中操控局面。
码头爆炸,表面上看是治安事件、是反贼破坏,理应由地方厢军、巡检司,甚至是狴犴营这种专责水陆防务的部队去处理。
什么时候轮到主要负责情报刺探、行动相对隐秘的皇城司,去大张旗鼓地“加派人手”、“协同巡防”码头了?
这是越权!
是极不寻常的指令!
谁下的令?
荣安的思维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瞬间分析起皇城司内部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皇城司最高长官是勾当皇城司公事,通常由皇帝极其信任的宦官或潜邸旧臣担任。但青溪远在东南,直接指挥此地的,很可能是皇城司设在两浙路或江南东路的“走马承受公事”,或者是更高级别的“干当皇城司公事”。这些人,理论上只对皇帝负责。
童贯作为媪相,权势熏天,在皇城司内必然有他的代言人和渗透势力,原身和史伟的探事营就是明证。蔡京作为权相,同样会不遗余力地安插钉子,,她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皇帝呢?他是否真的能完全掌控这个特务机构?还是被各方势力层层包裹、信息过滤?高俅的手,是否也伸了进来?
而现在这个命令的诡异之处在于时机太巧!
码头刚炸,命令就下达?仿佛预知一般!
而且目标明确,直接指向码头巡防,而非更广泛的缉拿“爆炸元凶”。要求皇城司“加派人手”、“协同巡防”…… 这等于将皇城司的力量从暗处推向明处,暴露在各方视线之下!
这不符合皇城司一贯的行事作风!
更像是在……清场……或者……钓鱼?
荣安越想越肯定这下令人身份极高,能越过常规流程,直接荣安这个提举外探公事下达“严令”,且要求“亲自督办”,绝非普通走马承受的权限!
命令动机叵测,绝非简单的维护治安,更像是借“肃清奸细、稳定码头”之名,行其他之实。
可能是清场,将码头区域的所有“闲杂人等”包括蔡京、童贯、甚至可能存在的金人或其他势力探子全部驱离或暴露。为即将到来的“海鰌”船队创造一个“干净”的临时停泊环境?或者……为后续某个行动扫清障碍?
也有可能是钓鱼,将皇城司的力量摆在明处当诱饵,看看到底有哪些“鱼”会忍不住跳出来,在混乱的巡防中露出马脚?背后的人,想借此摸清码头爆炸后各方的反应和底牌?
还有一个最危险的可能就是——试探她!试探原身这个提举外探公事!看她如何执行这道明显越权且诡异的命令?看她会调动哪些人手?看她与哪些势力可能产生联系?看她是不是真的“荣安”?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来!
荣安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突突跳动。
她没有沉默太久,短暂的权衡利弊后,她对着门外,用一种带着一丝疲惫却绝对服从命令的口吻清晰回应。
“知道了。上头有令,卑职自当遵办。”
她刻意用了“卑职”二字,强调这是公事,是来自上峰的指令。
门外,阿六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没有再说话。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由近及远,很快消失不见。
脚步声消失了,但房间里却比之前更加凝重,更加令人窒息。
荣安和黑衣人如同两尊石像,僵立在原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庭院里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风吹过枯枝的呜咽,远处隐约的嘈杂……没有阿六的声息。但两人都不敢有丝毫放松,刚才那无声无息的出现,给他们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他是否真的走了?还是就潜伏在窗外、门外,如同最耐心的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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