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冰凉的、带着戏谑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震动传入，而是如同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针，直接刺入巴德尔意志核心的最深处。
它贴着他的魂火，在他耳边响起。
巴德尔庞大的怨灵之躯，在这一刻彻底僵住。他能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正轻轻搭在他的后颈——那本该是虚无的、由怨气构成的后颈。可那只手的触感，却无比真实，仿佛能穿透万古的死寂，扼住他魂魄的咽喉。
他甚至不需要回头，就能“看”到那个女人。她就站在他身后，紧贴着他，脸上带着那种足以让神佛都心生寒意的、纯粹的好奇与玩味。
“在找我吗？”
叶染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伴随着声音的，还有一缕比发丝更细的混沌魔气，顺着她搭在他后颈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探入。
那魔气没有攻击性，它更像一个信使，一个钥匙。它精准地绕开了巴德尔由怨恨和执念构筑的层层壁垒，直接触碰到了他意志最本源的那一粒“种子”。
那是他作为“巴德尔”时，最后的记忆残片。
刹那间，一幅画面，在他死寂了万古的意识中，轰然炸开。
不再是这片灰白的骸骨坟场，而是一片被无尽虚空风暴撕扯的、即将崩塌的世界。天空燃烧着末日的火焰，大地在哀嚎中断裂。他，荆棘剑卫的末代军团长巴德ルの，正率领着最后残存的骑士，迎着那足以绞碎星辰的风暴，发起了此生最后一次，也是最决绝的一次冲锋。
“以荆棘磨砺我身，以断剑斩破绝望！”
古老的誓言在耳边回响，他看见同伴们的身躯在风暴中被碾碎，化作齑粉，看见自己信奉并为之付出一切的世界，如同一块脆弱的玻璃，寸寸碎裂。
然后，他的“视线”被无限拉高。
他看到了风暴之外，那无垠的、冰冷的黑暗虚空。
在虚空中，他看到了一个庞大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漠然的身影。那身影只是静静地看着，就像在看一场无聊的烟火。他的世界，他的军团，他的一切，在那身影的眼中，连一粒值得在意的尘埃都算不上。
最后，他看到那身影，似乎是觉得有些无趣，随意地，抬起了手，对着那片风暴，轻轻一弹。
就像弹走一点衣角的灰。
轰——！
他所珍视的一切，连同他自己，彻底归于虚无。
这不是幻觉，这是烙印在他灵魂最深处的、属于“死亡”那一刻的绝对真实。
而此刻，那个将这份真实重新展现在他面前的魔鬼，正用一种品鉴古董般的语气，在他耳边轻语：“你看，我记得没错吧？你们冲锋的样子，还挺悲壮的。可惜，没什么用。”
“咔……”
一声轻微的、仿佛琉璃碎裂的声响，从巴德尔的体内传出。
支撑他存在的根基，崩塌了。
他之所以能成为这支亡灵军团的君主，并非因为他最强，而是因为他的执念最深。守护此地，斩杀一切生者，是他死后唯一的意义。
可现在，这个意义，被一个更庞大、更绝对的真实，碾得粉碎。
他守护的这片坟场，与他曾经为之殉道的世界相比，渺小得可笑。而他想要斩杀的敌人，却是那个随手便能毁灭他一切的存在。
这算什么？
一个笑话吗？
巴德尔头盔下那两团燃烧的魂火，开始剧烈地摇曳、收缩，火焰中的暴怒、怨毒、疯狂，正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褪去，最终，只剩下了一片空洞的、茫然的死灰。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那杆凝聚了他毕生怨恨的长枪。
“叮啷……”
长枪落地，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便化作一缕黑烟，消散无踪。
紧接着，是他胯下那匹狰狞的骸骨战马，骨骼寸寸碎裂，轰然垮塌，化作一地骨粉。
最后，是他自己。
那身由怨气凝结的残破铠甲，开始像风化的岩石一样剥落。他庞大的身躯，也变得越来越透明。
他没有再“看”叶染，而是缓缓转过身，望向身后那支依旧保持着防御阵型的、沉默的亡灵军团。他抬起仅存的、已经变得半透明的手臂，对着他的士兵们，轻轻一挥。
那仿佛是一个解散的命令，又像是一场迟到了万古的告别。
做完这个动作，巴德尔的身形，在微风中，彻底消散。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随着主将的意志崩溃，整个亡灵军团，都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静止。他们眼中的幽蓝魂火，不再狂暴，而是恢复了最初那种平静的、微弱的燃烧。
“昂——”
就在这时，一声悠远苍茫的龙吟，再次响彻平原。
这一次，敖烬的龙吟中，不再蕴含丝毫威压与净化之力，只有一种源自生命顶点的、慈悲的安抚。音波如温暖的潮水，轻柔地拂过每一个怨灵的身躯。
那不是攻击，是引导。
是在告诉这些迷失了万古的亡魂，战争，已经结束了。
一名手持骨盾的重甲步兵，缓缓放下了盾牌。他空洞的眼眶，望向了平原的尽头，那座巨大的白骨祭坛，魂火中流露出一丝眷恋，一丝解脱。
他转过身，对着叶染和敖烬的方向，用一种古老的、属于军人的礼节，微微躬身。
然后，他的身躯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飘向天空。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成千上万个……
整支亡灵军团，都仿佛从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中醒来。他们不再是只知杀戮的怨灵，而是恢复了最后一丝属于“英灵”的尊严。
他们整齐划一地，向着祭坛的方向，行了最后一个军礼。
随即，整个平原，化作了一片由光点组成的、璀璨的星河。
那上万名曾叱咤风云的上古强者，在被困于此地无尽岁月之后，终于得到了真正的安息。
叶染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对这些失败者的悲壮历史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这片星河，比刚才那黑压压的阵仗，要好看一些。
敖烬收起了龙威，看着那漫天飘散的光点，金色的龙瞳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到底是谁？”他侧过头，看着叶染，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一个名字，一句话，便让一个足以让他都感到棘手的亡灵君主意志崩溃，让一支亡灵大军自行解散。这种事，已经超出了他对力量的认知范畴。
“我？”叶染转过头，对他眨了眨眼，笑容狡黠，“我是一个路过的、善良的、乐于助人的好心人啊。”
敖烬：“……”
他决定放弃和这个女人讲道理。
怨灵散尽，那笼罩在平原上空的、由死气与怨恨构成的浓雾，也随之淡去。
那座由无数白骨堆砌而成的巨大祭坛，终于完整地、清晰地，展现在两人面前。
它比想象中更加宏伟，也更加震撼。
祭坛的基座，是由无数巨兽的头骨堆砌而成，每一个头骨，都比一座小山还要庞大。向上，则是由一节节光滑如玉的脊椎骨，盘旋而上，构成了一条通往天际的、绝望的阶梯。
整座祭坛，都散发着一种死寂的、却又神圣的矛盾气息。
“走吧，去拿我们的战利品。”叶染率先迈开步子，向着祭坛走去。
两人踏上了那由脊椎骨构成的阶梯。
每踏上一级台阶，都仿佛能听到一声来自远古的叹息。无数破碎的、充满了不甘与悲愤的意志碎片，从骨骼中渗出，试图侵入他们的识海。
敖烬走得有些沉重。他能感受到这些意志中蕴含的悲壮与凄凉，那是无数强者在临死前，对命运的最后怒吼。这股精神压力，让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来抵御。
叶染却走得轻松惬意，甚至还有闲心伸出手，敲了敲旁边一根突出如栏杆的肋骨。
“质量不错，挺结实。”她点评道。
那些对敖烬来说是精神冲击的意志碎片，对她而言，不过是背景音里嘈杂的杂音。她甚至能从这些杂音里，分辨出各自不同的“口味”。
“这个，是绝望味的，有点苦。”
“这个，是愤怒味的，太冲了，我不喜欢。”
“哦？这个有意思，居然是……背叛的滋味。”
她像个品酒师一样，一一“品尝”着，乐在其中。
敖烬听着她的低语，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加快了脚步，只想离这个把神魔坟场当自助餐厅的女人远一点。
阶梯仿佛没有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登上了祭坛的顶端。
那是一片广阔到望不见边际的平台，整个平台，竟是由一整块巨大无比的、被磨得光滑如镜的生物头盖骨构成。
平台的正中央，一团柔和的光芒，正在静静地悬浮着。
那光芒之中，一枚晶莹剔透、仿佛蕴含着一个初生宇宙的珠子碎片，正在缓缓旋转。
混沌灵珠的第二枚碎片。
它就那样静静地在那里，周围没有任何禁制，也没有任何怪物守护。
然而，当两人试图靠近时，却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阻力。
那阻力并非能量，而是一种纯粹的情绪。
是悲伤。
是这片古战场上，所有陨落生灵，在最后一刻留下的、最纯粹的悲伤。这股悲伤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墙，任何怀有“生”之气息的生物，一旦靠近，就会被这股足以淹没神魂的悲伤同化，最终心神崩溃，化作此地的一尊悲伤石像。
敖烬只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他的身躯在微微颤抖，金色的龙瞳中，竟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丝水光。身为龙帝，他的情感远比凡人更加宏大，也因此，更容易被这种极致的情绪所感染。
他看到了一头老龙，为了保护自己的子嗣，被敌人撕碎。
他看到了无数生灵，在家园被毁的瞬间，发出的无声哀嚎。
再走下去，他的道心，都会被这片悲伤的海洋所动摇。
然而，叶染却仿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径直穿过了那片无形的悲伤之墙。
那股足以让敖烬都为之却步的悲伤洪流，在触碰到她的瞬间，就如同溪流汇入了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
她甚至还停下来，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陶醉的表情。
“嗯……这个味道，醇厚，有层次感，后劲足。不错，我喜欢。”
敖烬：“……”
他默默地收回了脚步，决定不再去理解这个女人的脑回路。
叶染就这样，闲庭信步般走到了平台中央，走到了那枚碎片的面前。
她伸出手。
那枚混沌灵珠的碎片，仿佛感受到了同源的气息，发出一声喜悦的轻鸣，主动飞起，轻轻落在了她的掌心。
就在碎片入手的一瞬间，异变突生。
叶染手中的两枚碎片，同时爆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整座白骨祭坛，也随之剧烈地震动起来。祭坛上那些古老的骨骼，一根根亮起，无数玄奥复杂的符文在骨骼表面流转，仿佛整座祭坛都活了过来。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庞大、也更加清晰的信息洪流，顺着碎片，涌入了叶染的识海。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指引。
而是一幅清晰的、来自遥远过去的画面。
她“看”到，在一片混沌未开的宇宙原点，一枚完整的、比星系还要巨大的混沌灵珠，正在静静地悬浮。它的每一次脉动，都会诞生出无数个初生的世界。
忽然，一只漆黑的、长满了诡异符文的巨手，从虚空的更深处探出，一把抓向了那枚混沌灵珠。
混沌灵珠剧烈反抗，在最后的关头，它将自身分裂，碎片散落到无数个新生的世界之中。而那只巨手，虽然没能抓住完整的灵珠，却也撕下了一块核心的本源。
画面到此戛然而生。
但叶染的瞳孔，却骤然紧缩。
她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了那只漆黑巨手的手背上。
在那里，烙印着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徽记。
那是一个由扭曲的眼球和破碎的王冠组成的图案。
“……原来是你。”
叶染的脸上，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玩味与戏谑，只剩下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宛如万年玄冰的森然。
那个让她在自己原来的世界里，都感到“无聊”的最终根源。
那个她以为早已被自己连同整个世界一起，埋葬在自爆中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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