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古塔的四月天,性情乖戾霸道,昨日还阳光熹微,今日便又扯起漫天细雪,寒意砭骨。
近段时间由于春日捕鱼,伙食稍有改善,云妮儿那被苦难压抑的生机,竟顽强地重新焕发出来,长期的劳役没有使她变得粗壮,反而勾勒出柔韧而有力的腰肢线条,脸颊虽依旧清瘦,但苍白褪去,透出一种被冰雪淬炼过的、玉石般的润泽,没变的还有她清澈又沉静的眼睛,好像再冷的冰雪到了她的眼里也化作了湖泊一般,偶尔抬眸间,又犹如雪原寒星,没有浓妆艳抹仍然动人心魄。
但容貌哪里有命重要,在这男多女少的军营、囚营之中,如她一般的姿色显然是一种危险,虽然她自己无暇顾及,但又如何能逃过有心人的眼睛?尤其是周铭那样,来自京城、见惯了浓脂艳粉,却在这苦寒之地骤然见到如此独特气质的年轻男子,那份“欣赏”,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掺杂了男人对美丽女子最原始的窥探与占有欲。只是他身份矜贵,习惯将情绪藏在温文尔雅的表象之下,那日看似随意的目光停留,内里蕴含的灼热,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这份潜藏的爱慕,对云妮儿而言,无异于催命符一般。哈什哈的警告言犹在耳,他不在意囚犯的生死,但他忌惮周铭,更不会让在他管辖内的囚犯脱离了他的掌控,若云妮儿真的与周铭有了牵扯,第一个要她命的,恐怕就是这位甲字营的佐领大人。
而囚犯之中,总会有些人嫉妒,污言秽语在背地里如同毒蛇吐信,愈发不堪入耳。
“瞧她那清高样!还不是靠着张脸勾引了周参军!”
“就是!哈什哈大人定是看出了她的不安分,才屡次敲打!”
“我看她得意不了多久!周参军那样的人物,岂会真看上个流犯?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
这些话语,偶尔会飘进云妮儿的耳朵里。她面上不动声色,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加低调,更加谨慎,绝不能给任何人,任何借题发挥的由头。
她开始有意识地避免出现在可能引起注意的场合。劳役时,她总是低着头,用破旧的头巾尽量包裹住脸颊和脖颈,休息时,她选择最不起眼的角落,沉默地做着手中的活计,或是闭目养神,面对疤婆有时半真半假的打探,她也只以“不敢痴心妄想”之类的话搪塞过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云妮儿被派去清洗一批刚从仓库清点出来的、破损的军旗。这活计需要在营区内的水井边进行,她正埋头用力搓洗着厚重的布料,冰凉的井水冻得她手指通红。
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心中一紧,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却下意识地更快了些。
马蹄声在她附近停下,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关切的语调:“这水寒冷刺骨,怎不让罪囚多烧些热水?”
是周铭!
云妮儿知道这话是对着她说的,她不好回避,于是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垂首敛目,深深一福:“回周参军,营中柴火紧缺,不敢浪费。罪妇皮糙肉厚,受得住。”
周铭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今日她未包头巾,几缕乌黑的发丝被井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和细腻的脖颈上,更衬得肌肤胜雪。低垂的睫毛长而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住了眼眸。她穿着宽大破旧的囚服,却难掩那份天生的窈窕。
他的目光在她被冻得通红的、却依然纤细修长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的是怜惜、同情还有……想要占有的野心,但随即被他更深的笑意掩盖。“倒是个能吃苦的。”他语气温和,“听闻你不仅观察入微,于庖厨之事也颇有心得?那日的鱼汤和熏鱼,连将军尝了都赞了一句。”
他果然有在注意她甚至观察她,连这些都已知晓,云妮儿高兴不起来,她不想招惹祸事。
“参军大人谬赞,不过是罪妇为了活命,胡乱琢磨的粗浅法子,登不得大雅之堂。”
周铭轻笑一声,居高临下,仿佛可以掌控一切:“过谦了。在这宁古塔,能有你这般巧思的女子,实属难得。”他顿了顿,仿佛随口一提,“近日将军府需整理一批旧籍文书,皆是前朝工部遗留的杂卷,杂乱无章,正需个细心之人分拣。哈什哈佐领事忙,我向他讨个人情,调你过去帮几日忙,你可愿意?”
调去将军府!离开甲字营!还是在他麾下做事!
这“欣赏”和“抬举”,简直是将她置于炭火之上转着圈地烤啊!哈什哈已经警告在前了,都知道他会如何想了,营中流言又会如何甚嚣尘上?帮几日的忙,回来以后,这不还是死路一条吗?她一个囚犯,无论如何也攀不了这高枝,她几乎能想到日后的惨状,浑身打了一个寒战。
不能去!绝对不能去!
云妮儿深吸一口气,道:“参军大人厚爱,罪妇感激不尽!然罪妇乃戴罪之身,粗鄙无知,唯恐笨手笨脚,玷污了将军府重地,更怕耽误了参军大事。且甲字营劳役繁重,管教严厉,罪妇……实在不敢擅离。还请参军大人收回成命!”
她拒绝了。拒绝得干脆利落,理由充分,姿态卑微,将自己牢牢钉在“罪囚”的身份上,不给对方任何遐想的空间。
周铭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讶异和……被拒绝的不悦。他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流犯,竟敢如此直接地回绝他的“好意”。
他深深看了云妮儿一眼,“哦?”他拖长了语调,“倒是本参军考虑不周了。既如此,便罢了。”
他没有再多言,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离开了。
直到马蹄声远去,云妮儿才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觉得不安起来,拒绝周铭,可能得罪了他;但若答应,等待她的将是更可怕的境地。
两害相权,她只能凭直觉选择,前有狼后有虎,眼前的危险先避过再说吧。她缓缓直起身,继续蹲下搓洗衣物,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远处,崇烨无法明言的愤怒,几乎要失去理智。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了,某些界限,或许到了不得不试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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