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之事,如同在黑水镇平静的湖面下投下了一块巨石。表面上,赵老爷“急病昏迷”的消息被严密封锁,府内一切如常,只是那位新得的男婴被七姨太玉娘紧紧带在身边,几乎足不出户。暗地里,关于阮稳婆“邪术厉害,连赵老爷都着了道”的流言,却在某些特定的圈子里悄然传播,使得那些原本就对阿阮有所忌惮或别有用心之人,愈发不敢轻易招惹。
阿阮乐得清静。她依旧住在河边那间小屋,白日里研读《稳婆手札》,调理自身,偶尔接诊些贫苦妇人。经历了几番生死搏杀,她心性愈发沉静,对自身之“气”与手札中记载的种种秘术,理解也日益精深。她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触摸到了某种门槛,只差一个契机,便能更进一步。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阿阮正在院内晾晒草药,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请……请问,是阮稳婆吗?”
阿阮抬头,见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裙、面容憔悴却依稀可见清秀的年轻女子,挎着一个洗衣的木盆,正不安地站在门口,手指绞着衣角。她叫阿秀,是镇上出了名的浣衣女,手艺好,价钱也公道,只是命苦,早年失了父母,独自一人过活。
“是我,进来吧。”阿阮放下手中的草药,将阿秀让进屋内。
阿秀显得有些局促,坐下后,双手紧紧攥着木盆边缘,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阮稳婆,我……我最近总是睡不好,肚子里的孩子……也闹得厉害。”
阿阮目光落在阿秀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她并未立刻号脉,而是凝神细看。寻常人或许看不出,但在阿阮眼中,阿秀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却异常纯净的红光,那红光如同温暖的火焰,并不灼人,反而带着一种安抚与庇护之意,其源头,正是她腹中的胎儿。
这绝非寻常胎气。
“你且说说,如何睡不好?孩子又如何闹法?”阿阮不动声色地问道,递过去一杯温水。
阿秀接过水杯,指尖冰凉。她抿了一口水,仿佛汲取了些许勇气,才低声道:“就是……总是做梦。梦里,总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姑娘,看不清脸,但感觉很温柔。她……她教我怎么呼吸,怎么安胎,告诉我孩子什么时候会动,要注意什么……一开始以为是胡思乱想,可她说的话,后来都应验了。孩子也确实比别的娃儿乖觉,我按她教的法子,便不那么难受。可最近……最近那红衣姑娘在梦里,好像越来越着急,总反复叮嘱我,生产之时,一定要来找您……”
红衣女子?托梦教习安胎?
阿阮心中了然,这恐怕并非普通的胎梦。她示意阿秀伸出手,指尖轻轻搭上她的腕脉。
脉象圆滑有力,胎气充沛,甚至比寻常孕妇更加旺盛、稳定。然而,在这蓬勃的生机之下,阿阮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阳世生灵的阴凉气息。这气息与那温暖的红光交织在一起,非但没有冲突,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共同滋养着胎儿。
“你可知那红衣女子是谁?”阿阮收回手,轻声问道。
阿秀茫然地摇头:“不认得。只觉得……有点熟悉,心里头暖暖的,知道她不会害我。”
阿阮沉默片刻,看着阿秀那双清澈却带着忧虑的眼睛,缓声道:“你腹中胎儿无恙,反而比寻常孩子更康健。只是……其来历有些特殊。若你信我,生产之时,我自会护你们周全。”
阿秀闻言,眼中忧虑稍减,连忙起身就要行礼:“信!我信阮稳婆!多谢您!”
送走千恩万谢的阿秀,阿阮站在院中,望着湛蓝的秋日天空,心中思绪翻涌。红衣女鬼,托梦报恩……这又是一桩牵扯前世今生的因果。那女鬼执念化入胎儿,是福是祸,尚难预料。但既然对方指明了要她来接生,这其中必有深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秀的肚子越来越大,那周身的红光也愈发明显,连寻常人都能隐约感觉到她身上有种令人心安的气息。她依旧每日浣衣,按部就班地生活,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即将为人母的温柔与坚定。
转眼到了隆冬,一场大雪覆盖了黑水镇。就在一个雪后初霁、月光格外清冷的夜晚,阿秀的肚子发动了。
阿阮被邻居匆忙请去时,阿秀已经躺在自家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榻上,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咬着唇忍受着阵痛。令人惊异的是,她虽疼痛,眼神却异常清明镇定,呼吸也保持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显然是梦中所得。
产房内,并未点燃过多的灯烛,只有一盏油灯和窗外透入的清冷月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如同檀香般的安宁气息,源自阿秀身上那越来越亮的红光。
阿阮净手,准备接生器具,一切有条不紊。她能感觉到,随着产程推进,那萦绕在阿秀周围的阴凉气息也在逐渐增强,与红光交织,形成一个无形的力场,护持着产妇与胎儿。
当胎头终于显露,阿秀发出最后一声用力的痛呼时——
异变陡生!
产房内的油灯灯焰猛地拉长,颜色由昏黄转为幽碧!房间角落的阴影里,空气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一个穿着鲜艳如血的红衣、身形窈窕、面容模糊却透着无尽哀婉与执念的女子虚影,缓缓凝聚、显现!
她来了!
阿秀似乎有所感应,虚弱地睁开眼,看向那红衣虚影,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喃喃道:“是……是你吗……”
红衣女鬼的虚影朝着阿秀和阿阮的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她没有看阿阮,那双没有焦点的、空洞的“眼睛”,始终“凝望”着床榻上正在奋力降生的婴儿。
紧接着,一股蕴含着强烈执念的、冰冷却并无恶意的精神波动,如同涓涓细流,涌入阿阮的脑海,伴随着女子幽怨而清晰的声音:
“稳婆大人……多谢您相助……”
“妾身……本是镇上绣楼苏氏女,名晚镜。三年前上元灯夜,失足落水……岸边众人皆惧寒流,唯有这浣衣女阿秀,不顾自身安危,跳入冰河欲救妾身……奈何水流湍急,妾身终是……未能生还,亦连累阿秀姑娘险些丧命……此恩此憾,妾身魂牵梦萦,无法往生……”
“幸得一丝机缘,感知阿秀姑娘命中有此一女……妾身便散了半数魂力,化入此胎,愿托生为其女,伴她十年,偿她救命之恩,护她一世安康……”
“如今……时辰已到……望稳婆成全,助我……不,助我们的女儿,平安降生……”
话音如缕,带着释然与最后的期盼,缓缓消散。
阿阮心中震动。原来如此!竟是前世救命之恩,今生托生为女,以十年相伴为报!这等因果,这等执念,何其沉重,又何其……温暖。
她不再犹豫,沉声对恍惚的阿秀道:“阿秀,用力!孩子马上就出来了!她在等你!”
阿秀仿佛被注入了最后的力量,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
“哇啊——!”
一声响亮而充满活力的啼哭,划破了冬夜的寂静!
一个健康红润的女婴,顺利降生!
就在女婴脱离母体、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刹那,那红衣女鬼苏晚镜的虚影,如同完成了最后使命的晨露,开始从边缘一点点变得透明、消散。她那原本模糊的面容,在彻底消散前,竟清晰地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温柔而满足的微笑,最后“看”了一眼那新生的女婴和疲惫却欣喜的阿秀,化作点点红色的荧光,彻底融入了空气之中。
执念已了,魂魄归虚。
与此同时,阿阮看到,一缕极其细微、却凝练无比的、散发着温暖祥和气息的红色光丝,自女鬼消散处析出,如同拥有生命般,轻盈地飘向床榻上的阿秀,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她的眉心。
阿秀浑身微微一颤,脸上疲惫之色竟瞬间消减大半,眼神变得更加清亮有神,整个人仿佛被洗涤过一般,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福泰之气。
福运丝!
这是女鬼苏晚镜散尽魂力、了却因果后,反馈给阿秀的最后馈赠,虽不能大富大贵,却可保她日后身体康健,心神安宁,少病少灾。
阿阮将清理干净、包裹好的女婴,轻轻放入阿秀怀中。
阿秀抱着女儿,看着那酷似自己、却眉眼间依稀有一丝梦中红衣女子影子的面容,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却是喜悦的泪水。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颊,低声道:“晚镜……娘给你取名……念苏。苏晚镜的苏……你可喜欢?”
女婴仿佛听懂了,停止了啼哭,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嘴角微微弯起,像是在笑。
阿阮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中感慨万千。阴阳相隔,因果循环,有时竟也能谱写出如此动人之曲。
她默默收拾好工具,留下一张调理身体的药方和些许银钱,悄然离开了这间充满了新生与圆满的小屋。
屋外,雪光映月,天地澄澈。
(第22章 完)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阴阳稳婆手札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