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苏的降生,如同冬日里的一抹暖阳,短暂地驱散了阿阮心头的些许阴霾。那红衣报恩的故事虽未大肆宣扬,但阿秀母女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祥和气息,以及阿秀肉眼可见变得红润健康的面色,还是让邻里啧啧称奇,连带着对阿阮这位“邪门”稳婆,也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然而,这短暂的平静,很快便被一阵急促而带着蛮横意味的敲门声打破。
来的是城东李家的管家,一个穿着体面却满脸焦躁的中年男人。他不像赵府管家那般恭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阮稳婆?快随我走一趟!我家夫人要生了,是双生子!”
双生子?阿阮心中微微一动。在这年月,双生子本是添丁之喜,但在一些恪守古旧族规的大家族里,却未必是好事。
“福寿堂的马会长呢?”阿阮并未立刻动身,平静地问道。李家是镇上有名的乡绅,家大业大,历来生产都是请的马三娘。
那管家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不耐:“马会长……马会长说她偶感风寒,不便前来!别问那么多了,赶紧的吧!老爷和族老们都在等着呢!”
偶感风寒?阿阮心下冷笑,只怕是马三娘听闻是双生子,不愿沾惹可能的是非,或是想借机看她这个“邪婆”如何应对,才故意推脱。这李家,怕是早有“规矩”。
她不再多言,收拾好药箱,随管家前往城东李家。
李府果然气象不同,高门大院,仆从如云。然而此刻,府内气氛却异常凝重压抑。产房外的小厅里,坐满了李家的族老,个个面色严肃,交头接耳。主位上,李老爷眉头紧锁,双手紧握椅背,指节泛白。
见到阿阮进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有审视,有怀疑,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显然,请她来,是无奈之举,也并未抱太多尊重。
“阮稳婆,”李老爷开口,声音干涩,“内人情况危急,劳你费心。只是……我李家祖训有云:‘双生子,留贵除煞’。待孩子生下,还需你……依规矩行事。”他话没说透,但那双浑浊眼睛里闪过的狠厉与决绝,已说明了一切。
留贵除煞?阿阮心猛地一沉。果然是要溺杀其中一个!她早听闻过这等陋习,一些家族认为双生子乃“凶煞”,会争夺家运,必须舍弃一个,通常是后出生的,或被认为体弱、相貌不佳的那个。
“我先看看夫人情况。”阿阮不置可否,径直走入产房。
产房内,血腥气浓重。李夫人已是中年,此番生产颇为吃力,脸色蜡黄,气息微弱。两个胎儿的心跳声在阿阮耳中清晰可辨,却一强一弱,位置也有些纠缠。
阿阮上前,一边安抚产妇,一边伸出右手,指尖气息探入。她不仅要判断胎位,更要依《手札》中记载的“观气”之法,查看这两个孩子的先天命格气息。
这一探,让她心头再次一震!
长子居左,命宫之中,一股清正温和、带着书卷文昌气息的白色光晕流转,正是“文曲”之象,主聪慧,擅文墨。而次子居右,命宫之内,却是一道锐利无匹、带着杀伐征战意味的赤红色血纹盘踞,赫然是“七杀”之格!主刚烈,掌权柄,于乱世则为将星,于平世则易招灾祸!
难怪李家要“除煞”!这七杀命格,在崇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乡绅之家看来,无疑是凶星!是可能给家族带来血光之灾的祸根!
就在这时,外面的族老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一个苍老而严厉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阮稳婆,情况如何?若是双子,按规矩,后出者为‘煞’,需即刻处置,以免祸及家门!”
床上的李夫人闻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阿阮收回手,眼中厉色一闪而逝。她猛地转身,一把掀开门帘,走到外间,目光如寒冰,扫过在场所有族老和李老爷。
“李家祖训?规矩?”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让嘈杂的小厅瞬间安静下来,“就因这莫须有的‘煞’名,便要亲手溺杀自己的骨血?虎毒尚不食子!”
李老爷脸色铁青,猛地站起:“你一个稳婆,懂得什么!此乃祖上流传下来的智慧!双生子本就不祥,若不除煞,必克父母,败家业!”
“荒谬!”阿阮毫不退缩,声音斩钉截铁,“我观二位公子命格,长子带‘文曲’,乃文昌星下凡,将来必是科举登科的料!此次子……”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李老爷和众族老,“此次子命带‘七杀’!”
“七杀?!”众族老一片哗然,脸色剧变,更是坐实了“凶煞”之名。
“果然是煞星!”
“必须除掉!”
阿阮不等他们喧哗完毕,猛地提高声量,压过所有声音:“七杀是将星!非是煞星!如今世道,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边关不宁,匪患隐现!李家若只想守成,自然视七杀如洪水猛兽!但若想在这乱世将来之际,保全家族,甚至更进一步,需的是什么?是能在乱世中提刀跨马、保护家业的悍将!是能在外敌环伺时,挺身而出的胆魄!”
她字字铿锵,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文曲守家业,七杀护家门!二者相辅相成,方是家族长久兴盛之道!你们如今却要自断臂膀,亲手扼杀这未来的护家之将,岂不是愚蠢至极?!”
这一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李老爷和部分尚有理智的族老心上。他们面面相觑,脸上愤怒与惊疑交织。阿阮的话,颠覆了他们固有的认知,却又隐隐指向了一种他们未曾想过的可能。
“你……你胡说八道!”一个顽固的老族老颤巍巍地指着阿阮,“命格之说,虚无缥缈!焉知你不是为了推脱,信口雌黄!”
“是不是信口雌黄,一试便知!”阿阮早有准备,她深吸一口气,从药箱中取出两盏造型古朴、灯油特殊的青铜油灯——换命灯。这是《稳婆手札》中记载的一种奇术,并非真正改换命格,而是能短暂地激发或掩盖命格气息,使其表象互换。
她迅速在产房内外布下简单的仪轨,将两盏油灯分别代表文曲与七杀,以自身气息为引,点燃灯芯。
“文曲显,七杀隐!换!”
随着她一声低喝,手印变化,那代表文曲的白灯灯光骤然变得灼热耀眼,而代表七杀的血灯灯光则迅速黯淡下去,几乎微不可察。
与此同时,产房内,两个胎儿的气息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长子那文曲气息被暂时激发,显得更加清贵逼人,而次子那凌厉的七杀之气,则被巧妙地掩盖了下去,变得如同寻常胎儿。
“诸位现在可以亲自感应!”阿阮撤去部分隔绝,让外间的李老爷和族老能模糊感知到产房内的气息。
果然,他们只觉得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文昌之气弥漫开来,而之前那令人不安的锐利感却消失了。
“这……这是……”李老爷愣住了,众族老也惊疑不定。
“此乃‘换命灯’,可短暂显化命格气息。”阿阮适时解释道,“方才诸位感知到的,便是长子文曲之气。而次子之气已被暂时掩盖。试问,若次子真是凶煞,其气岂能如此轻易被掩盖?这七杀,乃是可控、可用的将星之力,绝非无可救药的灾煞!”
她环视众人,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留下他,好生教导,引其杀气护佑家国,将来必是栋梁之材!溺杀他,不仅是残害亲生骨肉,更是断绝了李家未来的一条臂膀!是福是祸,皆在诸位一念之间!”
产房内外,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李夫人压抑的痛呼声和李家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李老爷脸色变幻不定,看看产房方向,又看看面面相觑的族老,最终,目光落在阿阮那平静却坚定的脸上。
许久,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坐回椅子上,挥了挥手,声音沙哑疲惫:“……先……先生下来再说吧……”
阿阮知道,他们并未完全信服,但至少,动摇了。她不再多言,转身回到产房。
后续的生产过程异常顺利。或许是阿阮那番话带来的震动,或许是“换命灯”的影响,两个男婴先后顺利降生,哭声洪亮。
当阿阮将两个襁褓抱出产房时,李老爷和族老们围了上来,目光复杂地看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婴儿。此刻,在“换命灯”效果未完全散去的情况下,他们只能感受到那股令人舒适的文气(实则是被激发显化的长子之气),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煞气”。
族老们半信半疑,交头接耳,终究没人再提“除煞”二字。
李老爷看着两个儿子,尤其是那个被认定为“七杀”的次子,眼神挣扎了许久,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罢了……暂且……都留下吧。好好养着,以后……再看。”
阿阮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胜利。根深蒂固的观念非一朝一夕能改变。这七杀子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她留下产后调理的方子,收取了应有的诊金,在李家众人复杂难明的目光中,离开了这座深宅大院。
走在回程的路上,寒风凛冽。阿阮抬头望天,群星晦暗。
文曲,七杀。
安稳,乱世。
这世道,这人心,比任何诡胎都要复杂难测。
她握紧了拳,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无论如何,她救下了一个本该被扼杀的生命。
这就够了。
(第23章 完)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阴阳稳婆手札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