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浓得像是凝固的尸蜡,粘稠地包裹着吴忧。下山的石阶湿滑,布满青苔,每一步都踩在虚实之间,仿佛随时会坠入无底深渊。他走得很慢,不是因为留恋,而是因为那口堵在胸口的郁气,几乎要撑裂他单薄的胸膛。
身后,云罡宗的山门早已隐没在浓雾与更高的山峦之后,连同那些嘲讽、怜悯、以及苏茹那清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的目光,都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再也无法触及,也……不愿再触及的世界。
可他走得再远,似乎也走不出那笼罩在头顶的无形阴影。仙门?正道?
“嗬……”他又发出那种沙哑的、不成调的笑声,在空寂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渗人。笑声扯动了嘴角的伤口,是刚才他咬破嘴唇留下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铁锈的甜腥,反而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废物。
蝼蚁。
痴心妄想。
赵干的声音,苏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王执事那公事公办的漠然,还有无数张或清晰或模糊的、带着讥诮的脸,在他脑海里疯狂旋转、交织,最后凝聚成一股黑色的、粘稠的恨意,如同毒液,注入他四肢百骸。
凭什么?
凭什么灵根天赋就能决定一切?
凭什么他三年苦修,换来的只是一纸轻飘飘的“清退”?
凭什么那赵干可以高高在上,肆意羞辱?
凭什么那苏茹,可以那般理所当然地施舍她那廉价的、仿佛对待路边野狗般的“善意”?
那方素帕还紧紧攥在他手里,被他手心的冷汗和之前用力握拳时指甲掐出的血痕浸得有些濡湿。他低头,看着那刺眼的白,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苏茹身上那股淡淡的、让他感到无比屈辱的冷香。
善意?
不。
那不是善意。
那是一种比恶意更残忍的东西。是强者对弱者彻底的、不留余地的俯视,是将其最后一点尊严也轻轻拂去的、漫不经心的姿态。
他猛地将绢帕举到面前,死死盯着,眼眶赤红,几乎要瞪裂开来。
毁了它!
撕碎它!
把这代表着他所有耻辱的东西彻底湮灭!
他手指用力,骨节发出咯吱的轻响,绢帕在他手中扭曲变形。
可就在他即将发力将其撕扯的刹那,一股莫名的阻力从心底升起。不是留恋,不是感动,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这方绢帕,是他在云罡宗三年,唯一得到的,不带任何明确恶意的东西。尽管这“善意”如此廉价,如此高高在上,但它毕竟存在着,像一个烙印,提醒着他曾经有多么天真,多么弱小,多么……可欺。
毁了它,就等于毁掉了这耻辱的证明,但也等于……承认了自己连承受这耻辱的勇气都没有。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如同风箱。最终,他没有撕碎它,而是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将这块已经皱巴巴、沾染了他血迹和汗水的绢帕,狠狠塞进了怀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冰冷一片,唯有这方绢帕,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属于人体的微温。
耻辱,就让它贴着心口放着。
他要记住今天。
记住每一个人的脸,记住每一句话,记住这彻骨的寒冷与绝望。
他继续往下走,脚步比之前更沉,也更稳。浓雾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山林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愈发昏暗,林间的光线被浓雾吞噬,四周开始变得影影绰绰。
突然,他脚下一滑,踩到了一片特别湿滑的苔藓,整个人失去平衡,向着旁边陡峭的山坡翻滚下去。
天旋地转。
坚硬的石块,盘错的树根,尖锐的灌木枝条,不断撞击着他的身体,带来一阵阵剧痛。他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形,但下坠的势头太猛,徒劳地扯断了几根藤蔓,只在手心留下火辣辣的疼痛。
砰!
一声闷响,他重重摔落在山坡底部,一片相对平坦的、被厚厚的腐烂落叶覆盖的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喉头一甜,险些晕厥过去。
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无处不疼。他躺在冰冷的、散发着腐殖质气息的落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望着头顶被浓密树冠和雾气遮蔽的、灰蒙蒙的天空。
完了吗?
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像一个真正的、无人在意的蝼蚁一样,悄无声息地腐烂在这无人知晓的山谷里?
不甘心。
他不甘心!
一股狠厉之气从心底窜起,支撑着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稍微一动,左腿就传来钻心的疼痛,大概是摔下来的时候扭伤了。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呜咽声,顺着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不是风声。
像是……某种小兽的哀鸣。
他强忍着疼痛,撑起上半身,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透过朦胧的雾气和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不远处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似乎有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影子在微微蠕动。
那是一只幼崽。
通体覆盖着罕见的银白色绒毛,只有巴掌大小,看上去像是刚出生不久,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它的一条后腿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了,鲜血染红了一小片银毛,正有气无力地发出细微的悲鸣,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而瑟瑟发抖。
在这荒僻、危险的山谷里,这样一只毫无自保能力的幼崽,结局可想而知。
吴忧看着那只小兽,看着它无助挣扎的模样,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弱小。
无能。
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活该去死。
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他冷漠地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只垂死的小兽,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左腿脚踝肿起老高,稍微触碰就疼得他倒吸冷气。身上的擦伤和淤青更是不计其数。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夜晚的山林,尤其是这种灵气稀薄、靠近凡俗界的边缘地带,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毒虫、瘴气,甚至是一些低阶的妖兽……
他尝试着用手支撑着地面,想要依靠右腿和手臂的力量站起来。
一次,两次……
脚踝传来的剧痛让他一次次失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只小兽的呜咽声还在持续,微弱,却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搅得他心烦意乱。
“闭嘴!”他低吼一声,抓起手边一块潮湿的泥块,狠狠朝着老槐树的方向砸去。
泥块砸在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碎裂开来。
小兽的呜咽声戛然而止,似乎被吓到了。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吴忧喘着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了那只小兽。
它缩在那里,因为刚才的惊吓,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银白色的绒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
他看到了它腿上的伤口,看到了它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模样。
一种奇异的感觉,毫无征兆地击中了他。
那不仅仅是对弱小的鄙夷,还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刺痛。
他,吴忧,和这只不知名的小兽,此刻在这荒谷之中,有何区别?都是被抛弃的,都是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无用的、多余的存在。
他死死盯着那小兽,眼神变幻不定。恨意、绝望、冷漠、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埋的什么东西,在他眼底激烈地交锋。
最终,那丝深埋的东西,如同黑暗中挣扎出的一缕微光,艰难地占据了上风。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暴戾情绪,用双臂支撑着身体,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一点一点,艰难地朝着老槐树的方向挪去。
动作笨拙,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固执。
他爬到小兽旁边,停下了。小兽似乎感受到了他的靠近,发出更加恐惧的细微呜咽,试图往后缩,但受伤的后腿让它动弹不得。
吴忧看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那双因为常年干杂活而显得有些粗糙,此刻又沾满了泥土和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僵硬,轻轻拂过了小兽背上柔软的银白色绒毛。
触手一片温软,带着生命特有的微热。
小兽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再发出呜咽。
吴忧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撕下了自己本就破烂的衣袍下摆,扯成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动作依旧生硬,甚至有些粗暴,但他尽量放轻了力道,小心翼翼地,将小兽受伤的后腿简单包扎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老槐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喘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毫无意义。
愚蠢至极。
他甚至能想象出赵干那些人如果看到这一幕,会露出怎样讥讽的嘲笑。
可他做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那只因为包扎和短暂的安抚而似乎平静了一些、蜷缩着睡去的小兽,又抬头,望向雾气弥漫、不见星月的天空。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以及沉寂之下,那汹涌翻腾、尚未找到出口的黑暗。
他活下来了。
在这摔落的山谷里,和一只莫名其妙的小兽。
仙路已断。
前路……又在何方?
浓雾依旧,将他和这只小兽,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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