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坐在那张崭新的实木办公桌后,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
桌子太大了,也太好了。深棕色的漆面光滑如镜,倒映着他年轻而略带困惑的脸。相比之下,他自己就像个误入华丽戏台的乡下草根,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赵立军忙前忙后地帮他接好电脑,又殷勤地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脸上堆着的笑,比哭还难看。之前那点刻薄和傲慢,被吴国栋几句话敲打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卑微和讨好。
王姐不再织毛衣了,而是捧着一本厚厚的《新华字典》在看,仿佛要考研。看报纸的老刘同志,则干脆把报纸盖在了脸上,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小小的督查室里,达成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
苏正没有理会这些暗流,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叠厚厚的报告上。
《钱家镇“厕所革命”项目成果汇报》。
这是第一本。封面用的是最好的铜版纸,覆着一层亮膜,在灯光下泛着高级的光泽。照片拍得极具艺术感,清晨的薄雾中,一排崭新的白墙灰瓦厕所掩映在绿树丛中,一个穿着花布袄的老太太,正站在自家门口,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手里还举着一个大拇指。
照片下面,是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告别千年旱厕,迎来文明新风”。
苏正伸出手指,轻轻翻开了第一页。一股浓郁的油墨香气扑面而来,混杂着纸张的味道,很好闻,却让他的胃里隐隐有些不适。
报告的行文工整、华丽,充满了各种他再熟悉不过的词汇。“高位推动”、“精心组织”、“攻坚克难”、“挂图作战”……每一个词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能让人看到无数干部为了这项伟大的工程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的感人场面。
数据更是亮眼。
“……累计投入资金xxx万元,新建、改建卫生厕所1523户,普及率达到100%……项目实施后,我镇人居环境得到极大改善,群众幸福感、获得感显着提升,随机抽样调查显示,群众满意度高达98.5%……”
苏正的指尖停在那个“100%”上,这个数字圆润、饱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可他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那是半个月前,他还在清水镇的时候,因为一份文件需要邻镇盖章,他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去过一次钱家镇下辖的一个村子。
那天下午的太阳很毒,晒得柏油路都在冒烟。他路过村口时,正看到几个村民围在一排簇新的矮墙前,大声争论着什么。那矮墙就是所谓的“新式厕所”,白墙砌了一半,上面没有顶,里面也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挖好的土坑,几只绿头苍蝇在坑边嗡嗡地盘旋。
一个皮肤黝黑的老汉,蹲在墙根下抽着旱烟,满脸的褶子里都夹着愁苦。
“……这叫啥事嘛!来的时候叮叮咣咣,又是拍照又是录像,说给咱建新厕所。这才几天?人跑了,就留下这半截墙。这下好了,老的茅厕拆了,新的没法用,你让这一大家子人,往哪儿解手?”
旁边一个年轻人没好气地接过话:“解啥手?去地里呗!这玩意儿就是个摆设,给上头领导看的!前两天镇里来人,开着车,对着这墙咔咔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连车都没下!”
“可不是嘛,听说报到县里,咱们村的厕所都建完了,百分之百!”
“哈哈哈,纸上建的呗!纸上的厕所,那得纸人才能用!”
一阵哄笑,笑声里充满了辛辣的讽刺和深切的无奈。
那刺鼻的氨水味,那嗡嗡作响的苍蝇,那老汉浑浊又无助的眼神,那年轻人自嘲的笑声……一幕幕,一声声,都还清晰地烙在苏正的记忆里。
此刻,这些鲜活的记忆,与手中这份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精美报告,形成了无比尖锐、无比荒诞的对比。
纸上画着天堂,脚下踩着泥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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