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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正感觉自己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身处这安静、清凉、弥漫着“官样文章”气息的县委办公室;另一半则被拽回了那个炎热、肮脏、充斥着真实民怨的乡下村口。
他继续往下翻。
《大王庄乡“厕所革命”项目成果汇报》。
封面换了,照片里是一个穿着崭新运动服的小男孩,正从一个贴着漂亮瓷砖的厕所里跑出来,笑得天真烂漫。
数据同样是“100%”。
《北泉街道“城郊结合部厕改”试点工作总结》。
照片更加高大上,甚至用上了无人机航拍视角,一排排规划整齐的民居旁,点缀着一个个独立的卫生间,像精心摆放的积木。
数据,依然是“100%”。
一本,两本,三本……苏正一本接一本地翻阅着。二十多个乡镇,二十多份报告,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的措辞,同样的数据,同样的笑脸,同样的歌功颂德。仿佛在一夜之间,整个清源县的农村,都跑步进入了卫生文明的新时代。
每一张照片上的笑脸,都像一张精致的面具,贴在另一张看不见的、麻木或者愤怒的脸上。每一个“100%”,都像一个巨大的墨点,将那些真实存在的问题、那些村民真实的困境,涂抹得一干二净。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夸大或美化了。
这是一种系统性的、制度化的谎言。从村里到镇上,再到县里,每个人都在这个谎言的链条上,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他们共同编织了一张巨大而绚丽的网,网住了领导的眼睛,也网住了自己的良心。
而现在,吴国栋把这份任务交给他,是希望他成为这张网的最后一个修补匠,用更华丽的辞藻,把这张网最后的一点缝隙也补上,让它看起来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办公室里很安静。
老刘的鼾声富有节奏,像一架破旧的风箱。王姐的视线依然胶着在字典上,但苏正能感觉到,她的余光时不时会扫向自己。赵立军的电脑屏幕上,扫雷的游戏界面一闪而过,又迅速切换成了一份打开的word文档。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色里,安然自得。
这种安然,这种对谎言的心照不宣,这种集体性的麻木,所散发出的那种浓郁的、令人窒息的“官僚怨气”,比清水镇有过之而无不及。它像看不见的尘埃,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懒洋洋地飞舞,然后缓缓沉降,积淀在这栋大楼里,年复一年。
苏正口袋里的那支钢笔,开始发出持续而微弱的灼热感。
那不是一种烫人的热,而是一种冰凉的、向内收缩的灼热。像一块在冰水里浸了太久的石头,骨子里都透着寒气。它在吸收,在积蓄。它贪婪地吞噬着这间办公室里弥漫的怠惰、虚伪和不作为,又被苏正脑海里那些真实的民怨所点燃。
一正一反,两种截然不同的能量,在这支小小的钢笔内部,形成了一个危险的漩涡。
笔杆上那道原本只是暗红色的纹路,此刻仿佛有了生命,在苏正的感知中,它像一条流淌着熔岩的纤细血管,颜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亮。
“小苏啊,怎么样,材料看得差不多了吧?”
吴国栋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摘掉脸上的报纸,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慢悠悠地问道。
苏正合上最后一本报告,抬头看向吴国栋,脸上露出了一个符合对方预期的、谦逊的笑容。
“看完了,主任。各个乡镇的工作都做得很扎实,成果斐然,我学习之后,很受震撼。”
听到这个标准答案,吴国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最欣赏的就是这种有“眼力见”的年轻人。周书记看重他,说明他有锐气;而他懂得在自己面前收敛这种锐气,说明他有前途。
“震撼就对了。”吴国栋靠在椅背上,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指点道,“咱们写总结报告,就是要抓住这种‘震撼’的感觉,把它放大,写透。多用一些排比句,多上一些高度,站位要高,格局要大。明白吗?”
“明白了,主任。”苏正点头,表情诚恳,“我一定按照您的指示,把这份报告写好,写出高度,写出格局。”
“嗯,去吧。”吴国栋挥了挥手,重新拿起报纸,对这个新来的下属,他彻底放了心。
苏正转回身,重新面对着那堆散发着谎言气息的报告。他拉开抽屉,将那支崭新的签字笔放了进去。
然后,他伸出手,缓缓地、郑重地,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了那支笔杆上红光隐现的英雄牌钢笔。
当他的指尖握住笔杆的瞬间,那股冰凉的灼热感瞬间传遍全身。他仿佛听到了无数声音在耳边回响,有村民的抱怨,有年轻人的嘲讽,也有报告里那些空洞的赞歌。
所有的声音,最终都汇成了一股巨大的、沉默的愤怒。
他铺开一张稿纸,拧开笔帽,乌黑的笔尖在雪白的纸面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他知道,吴国栋、颜世宽、钱福生,甚至更多的人,都在等着看他会交出一份怎样的答卷。
他们都以为,他会按照规则出牌。
苏正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落,轻轻向上牵动了一下。
既然你们都觉得这“厕所革命”的成果如此“斐然”,那不如……就让相关的领导们,都亲身去“体验”一下这伟大的成果吧。
他深吸一口气,笔尖在纸上,开始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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