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县的秋天,天高云淡,风里带着丰收后田野的气息。然而,县委督查室的空气,却提前染上了一丝冬日的凛冽。
苏正坐在那张宽大崭新的红木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信纸的边缘。那是一张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因为被攥得太紧,又被小心地展开,纸面布满了细密的褶皱,像一张老人的脸。
桌上,那杯老李泡的龙井已经凉了,茶叶沉在杯底,舒展的叶片一动不动。苏正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信纸末尾那个鲜红的指印。
指印按得很重,力道几乎要穿透纸背,边缘处洇开的一小片暗红,分不清是印泥的油渍还是指尖破裂渗出的血。
“……地是我们的命根子啊!现在地没了,钱又少得可怜,我们一家老小以后可怎么活啊!”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充满了错字和不通顺的语句,但那股子扑面而来的绝望与无助,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具冲击力。
工业园区项目。
苏正对这个项目有所耳闻。这是周书记上任后亲自拍板的重点工程,被誉为“清源县未来十年经济发展的总引擎”,县电视台的晚间新闻里,几乎隔三差五就会播报项目的“喜人进展”。
规划图上的宏伟蓝图,新闻里的豪言壮语,到了这张薄薄的信纸上,却变成了农民的眼泪和那个血红的指印。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吴远山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喜色。
“苏副主任,县财政局那边来电话了,咱们室的专项经费已经批下来了,足足五十万!另外,县委组织部也把新增人员的档案送过来了,三个行政编,五个事业编,都是些年轻的好苗子!”
吴远山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扬眉吐气。五十万的专项经费,对于过去连买几箱打印纸都要跟办公室磨半天嘴皮的督查室而言,简直是一笔巨款。
“知道了。”苏正应了一声,情绪不高。
吴远山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他走进来,目光落在了苏正桌上那封显眼的信件上。作为在机关里浸淫了一辈子的老油条,他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什么。
“群众来信?”吴远山的声音低了些。
“嗯。”苏正把信纸朝他那边推了推。
吴远山凑过去,只扫了一眼开头,脸色就微微变了。他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低声说道:“是关于工业园区征地的事吧?唉,这事儿……是个烫手的山芋啊。”
他直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压着嗓子说:“苏副主任,您是不知道,这个工业园区项目,是周书记亲自抓的头号工程,县里成立了专门的领导小组,县长亲自担任组长。征地拆迁工作,更是重中之重,县里三令五申,要求‘快速推进,确保项目如期动工’。”
吴远山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担忧:“这个节骨眼上,征地补偿出了问题,牵扯的面太广了。负责这事儿的征地办,主任王平,听说跟县里好几位领导关系都不错。咱们要是插手……怕是不好办啊。”
这番话,说得既委婉又实在。既点明了项目的背景(周书记的政绩工程),又暗示了对手的根基(关系网复杂),言下之意很明确:这块骨头,硬得很,啃不好要崩了牙。
苏正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他知道吴远山是好意,是怕他这个新上任的副主任,第一把火就烧到了火药桶上。
可他看着桌上那个血指印,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爷爷也常常带着他去田里。夏天的傍晚,赤着脚踩在被水浸润过的泥土里,那种柔软又踏实的感觉,至今还印在记忆深处。爷爷不止一次地告诉他,土地,是农民的根,是农民的命。
现在,有人要刨他们的根,断他们的命。
“吴主任,”苏正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我们督查室的职责是什么?”
吴远山一愣,下意识地回答:“督促检查县委重大决策部署的贯彻落实……”
“对。”苏正打断了他,“工业园区项目是县委的重大决策,现在项目在征地环节就引发了这么大的民怨,算不算落实过程中出了问题?我们去督查,是不是在履行我们的职责?”
一连串的反问,让吴远山哑口无言。他看着苏正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明白,这位年轻的领导,根本就没打算绕着走。
“我明白了。”吴远山叹了口气,随即腰杆又挺直了,“苏副主任,您说吧,怎么干?”
苏正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办公室的号码。
“通知所有人,十分钟后,到会议室开会。”
……
十分钟后,督查室那间许久没有凑齐过这么多人的小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老李、老钱这些老油条,一个个正襟危坐,手里拿着崭新的笔记本和钢笔,神情严肃得像是要参加高考。新来的几个年轻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紧张地看着即将走马上任的“传奇领导”。
整个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新旧交替、既期待又忐忑的奇妙氛围。
苏正和吴远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吴远山坐在了主位的旁边,而苏正则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位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年轻的副主任身上。
苏正环视一圈,没有说任何开场白,直接将那封信的复印件,分发给了每一个人。
“大家先看看这个。”
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很快,在座的所有人,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他们都是体制内的老人,一眼就看出了这封信背后潜藏的巨大风波。
“今天,是我作为督查室副主任,召集的第一个会。”苏正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响起,清晰而有力,“也是我们督查室,在得到县委支持后,自主立项的第一个督查任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任务内容,就是查清楚工业园区征地补偿的全部问题。补偿标准是怎么定的?为什么会比周边地市低?补偿款的发放流程有没有猫腻?信里提到的征地办王主任,是否存在不作为、乱作为的问题?”
“我要求,三天之内,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初步调查报告。包括但不限于:国家、省、市三级的征地补偿相关政策文件;我们县本次工业园项目的征地补偿方案全文;以及,城关镇东王村征地户的补偿明细表。”
任务布置得干脆利落,条理清晰。
老油条们面面相觑,心里直打鼓。这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简直是直接抱着炸药包冲锋啊。
“苏……苏副主任,”老李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举了手,“这个……征地办那边,未必会配合我们啊。尤其是补偿明细这种东西,他们肯定当成机密……”
“他们不配合?”苏正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冷峭的弧度,“县委刚下的文件,赋予了我们专项督查小组‘调动协调相关部门配合的权力’。他们可以不配合试试。”
“拿着县委的文件去,就说是我苏正要的。谁敢不给,让他直接来找我。”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势。会议室里的温度,似乎都因此降了几分。老李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另外,”苏正看向那几个新来的年轻人,“你们的任务,是去县档案馆、图书馆,还有上网,搜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我县历年来以及周边地市类似征地项目的公开报道和补偿案例,做成对比分析报告。”
“是!”几个年轻人立刻应声,声音洪亮,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们没想到,刚来督查室,就能参与到这么“刺激”的工作中来。
吴远山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万千。苏正三言两语,便将任务分派得井井有条,有冲锋的,有后援的,有查文件的,有做研究的,一个死气沉沉的“养老部门”,瞬间变成了一台开始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
“最后,”苏正的目光重新落回全体人员身上,“这次督查,我亲自带队。记住,我们是督查室,是县委的眼睛和耳朵。我们的工作,只对事实负责,只对人民负责,只对县委负责。”
散会后,整个督查室都动了起来。人们脸上的慵懒和敷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紧张和忙碌。
苏正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他打开电脑,调出了工业园区项目的整体规划方案。这份方案是县委办刚刚应他的要求送过来的,厚厚的一大叠。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从项目选址、规划设计,到投资方背景、合作模式……
当他看到合作开发商那一栏时,手指忽然停住了。
主投资方是一家来自省城的公司,名为“宏图建设集团”,背景雄厚,实力不俗。
但吸引苏正注意的,是在下面一行“本地合作及工程分包单位”名单里,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清源县新源土石方工程有限公司。
苏正的眼睛微微眯起。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在之前调查康泰医药案件时,纪委顺藤摸瓜查封了赵立新的一些外围资产,其中就有一家空壳公司,与这家“新源土石方”有过数额不小的资金往来。当时因为证据链不足,加上那家公司早已注销,线索就断了。
没想到,在这里,又看到了它的影子。
难道只是巧合?
苏正关掉文件,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无意中,又一次踏入了一张早已铺开的大网。这张网,比康泰医药那张,似乎更加错综复杂。
就在这时,他桌上的私人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征地的水,比你想象的深。王平只是个推到台前的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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