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敌刀”三个字，如同三颗冰冷的铁钉，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铿锵的回响，震得整个广场鸦雀无声。
魏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又猛地涌上，那张白净面皮涨得如同猪肝。羞辱、愤怒、还有一丝被那朴素凶器震慑住的惊悸，在他眼中交织翻滚。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狂妄！粗鄙！一柄无名无姓、形同陋铁的物件，也敢在王前大放厥词！品相如此不堪，只怕是徒有其表……”
“魏大人。”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他，并非来自秦战，而是来自御座之上。
嬴疾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看着魏冉，目光深邃无波：“刀，是用来杀敌的，还是用来观赏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魏冉头上，让他瞬间哑火，冷汗涔涔而下。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在王上眼中，恐怕已落了下乘。
“臣……臣失言。”魏冉慌忙躬身，再抬头时，眼神已变得狠厉，他死死盯住秦战手中的横刀，“既然秦工师自信此‘杀敌刀’锐不可当，那便依赌约，试刀吧！让王上与诸位同僚，亲眼见证，何为真正的神兵，何为……左道旁门之物！”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完了最后几个字。
气氛陡然绷紧到了极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两把风格迥异的刀上。
谒者看向嬴疾，见君王微微颔首，立刻高声道：“奉王命，试刀——！”
早有准备的郎官抬上来一个特制的、用来固定兵器的厚重木架。木架中央，有一道深深的凹槽，刚好可以卡住两把刀的刃口。
魏冉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双手捧着他的“承影”宝刀，走到木架一侧。他动作依旧带着仪式感，小心翼翼地将那闪烁着青金色光泽、装饰华丽的刀身，横着放入凹槽，刃口朝上。阳光照射下，“承影”依旧美轮美奂，仿佛一件艺术品。
他退后一步，看向秦战，眼神中带着最后的挑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祈求祖宗保佑，祈求古法显灵。
秦战没有看他。他只是随意地提着那把青黑色的“杀敌刀”，走到木架另一侧。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魏冉那种如履薄冰的谨慎，仿佛接下来要做的，不是决定命运的赌斗，而只是一次寻常的劈砍练习。
他甚至没有像魏冉那样将刀横放，而是手腕一翻，改握为提，刀尖斜指向上，然后，手臂沉稳地向前一送，将“杀敌刀”那凝练着幽光的刃口，精准地、轻轻地，搭在了“承影”那华美的刃口之上。
两把刀，以一种近乎垂直的角度，十字相交。
一边是传承古法、珠光宝气的青金之色，
一边是离经叛道、深沉内敛的青黑之芒。
视觉的冲击，理念的碰撞，在这一刻，被压缩在了那窄窄的、即将承受雷霆一击的交叉点上。
整个广场，数万人仿佛同时屏住了呼吸。风停了，旗不摇了，连阳光似乎都凝固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作响，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嬴疾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那交叉的刀锋。
魏冉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祷告。
秦战身后远处的二牛，瞪大了牛眼，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负责执行试刀的，是一名身材魁梧、赤裸着上半身的力士。他手持一柄巨大的、包裹着厚厚铜皮的重锤，走到木架前，深吸一口气，如同巨灵神般，将重锤高高举起！
那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所有人都能看到力士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在阳光下贲张，能看到重锤划破空气时带起的微弱气流，能看到“承影”刀身上宝石反射的、最后一抹炫目的光晕，也能看到“杀敌刀”那青黑色刃口上，仿佛亘古不变的、冰冷的沉寂。
然后——
重锤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落！目标，正是两刀交叉点的正上方！
“锵——！！！”
一声极其短暂、极其尖锐，仿佛金铁被强行撕裂的爆鸣，猛地炸开！
这声音不像金属碰撞，倒像是琉璃或者冰晶被瞬间击碎的脆响！尖锐刺耳，让距离稍近的一些文官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伴随着这声爆鸣！
一道刺眼的青金色寒光，如同被击碎的星辰，猛地从交叉点迸射开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噔——！”
一声沉闷的钝响，紧接着传来！
那道青金色的寒光，赫然是半截断刃！它翻滚着，旋转着，最终狠狠地、深深地钉入了不远处一根支撑仪仗的巨大木柱之上！断刃入木极深，尾端尚在剧烈地高频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嗡嗡”声，仿佛在发出不甘的哀鸣！
而木架之上——
魏冉那柄名为“承影”的宝刀，只剩下半截残躯，还卡在凹槽之中。断口处参差不齐，露出了内部略显暗淡的青铜材质，再无半点之前的光华。
而秦战那把青黑色的“杀敌刀”，依旧稳稳地架在原地。刃口完好无损，只在与“承影”交接的那一细微之处，留下了一道比头发丝还要细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浅白色痕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对它而言，不过是拂去了一丝尘埃。
青黑色的刀身，在短暂的寂静中，仿佛变得更加幽深，那股内敛的锋芒，此刻再无遮掩，无声地弥漫开来，冰寒刺骨。
整个咸阳宫前广场，陷入了死一般的、绝对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木柱上那仍在颤鸣的半截断刃，又看看木架上那柄依旧沉默的青黑横刀。
断了……
将作监引以为傲、号称传承古法的宝刀……
就这么……断了？！
被一柄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粗陋的“杀敌刀”，如同砍瓜切菜般，一触即断？！
魏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他瞳孔涣散，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若非身后吏员手忙脚乱地扶住，几乎要瘫软在地。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看向那半截断刃的眼神，充满了崩溃与绝望。
完了……
全完了……
而与之相对的，是秦战身后远处，那二十名栎阳老兵中，不知是谁，第一个没能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低吼。随即，如同点燃了引线，狂喜和激动如同火山般在他们之间爆发开来！虽然他们死死咬着牙，没有欢呼出声，但那剧烈起伏的胸膛、那瞬间湿润的眼眶、那攥得发白的拳头，无不诉说着他们内心的翻江倒海！
二牛更是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咧开一个大大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赢了！
头儿赢了！
栎阳赢了！
高台之上，嬴疾缓缓地、缓缓地靠回了椅背。他深邃的目光从断刃上移开，落在了那柄青黑色的“杀敌刀”上，久久凝视。他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地在扶手上点了一下，又一下，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开始剧烈地涌动。
震惊，欣赏，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灼热。
断金之声已落，余音却仍在每个人心头震颤不休。
这声响，斩断的不仅仅是一把刀。
更是某种固有的、坚不可摧的……
秩序与权威。
寂静，在广场上持续蔓延，带着一种风暴过后、万物失声的诡异感。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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