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宿醉带来的头痛还未散去,刘成便已按捺不住。
他要开始行使自己“屯田监军”的权力了。
用他的话说,便是不能辜负了陛下的“殷切期望”。
朱棣依旧表现得极为配合。
他推掉了所有军务,亲自陪着刘成,去视察那片新开垦出来的屯田区。
十一月的北地,天寒地冻。
干冷的风卷着沙砾,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刘成裹着一件厚实的狐裘大氅,手上还捧着一个雕花黄铜手炉,指望能汲取一丝暖意。
可他依旧冻得嘴唇发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
那些士兵只穿着单薄的冬衣,正吆喝着号子,用锄头奋力刨着上冻的硬土,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
“将士们,真是辛苦了啊。”
他呵出一口白雾,对着身旁的朱棣感叹道。
“有王爷这样的贤王亲身表率,将士用命,何愁大事不成?”
朱棣的视线落在那些士兵身上,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都是为了大明江山。”
刘成呵呵一笑,不再接话。
他的目光开始在广阔的田垄间游移,像一只盘旋的秃鹫,搜寻着地上的腐肉。
他是在找茬。
很快,他找到了。
他抬起那根保养得宜、白净修长的手指,指向远处一片刚刚用石灰线画出边界的荒地。
“王爷,那片地,似乎有些不对劲吧?”
朱棣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脸上没什么表情:“哦?公公有何高见?”
刘成清了清嗓子,端起了监军的架子,不阴不阳地说道:
“咱家记得,陛下在圣旨里说得很清楚。”
“准许王爷屯田的,是永平府西郊,那块三百顷的官地。”
“可据咱家目测,王爷这开出来的地界,怕是不止三百顷吧?”
他身边一个机灵的小太监立刻凑了上来,尖着嗓子附和道:
“回公公,奴婢昨日特意核对过堪舆图。”
“王爷这片屯田区,南北长,东西宽,算下来,少说也有四百五十顷了!”
刘成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朱棣,脸上依旧挂着笑,可那笑意却像冬日的冰棱,透着寒气。
“王爷,这……您总得给咱家一个说法吧?”
他这是试探。
试探朱棣的底线。
也是立威。
他就是要让这满营的骄兵悍将都看清楚,他刘成,可不是来这儿当摆设的。
朱棣尚未开口。
他身后负责屯田事务的指挥佥事张玉,已经按捺不住了。
他是个肠子通到底的武将,最见不得这种夹枪带棒的阴阳怪调。
张玉上前一步,瓮声瓮气地解释道:
“刘公公,您有所不知。”
“那三百顷,是能直接耕种的熟地。”
“旁边多出来的一百多顷,都是些石头多、草根深的硬地,根本没法下种。”
“将士们是想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先把地开出来,慢慢养着,等明年开春,兴许也能种些豆子。”
“这,总不算违背圣旨吧?”
刘成细长的眼睛朝张玉一瞥,语气骤然转冷。
“咱家在跟王爷说话。”
“你一个指挥佥事,有你插嘴的份吗?”
张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还想争辩。
朱棣却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按住了他的胳膊。
朱棣转向刘成,微微一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张玉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公公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地的事,确是本王的疏忽,没有提前向公公报备。”
“这样吧,多出来的地就先搁置,等本王修书一封,向父皇请示之后再做定夺,如何?”
他的态度谦恭到了极点。
那样子,仿佛真是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
刘成感觉自己蓄满力的一拳,又打在了棉花上。
他不甘心。
他的视线越过朱棣,再次落在了那些挥汗如雨的士兵身上。
很快,他又找到了新的目标。
“王爷,咱家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公公但说无妨。”
刘成指着一个正赤着上身、奋力挥舞锄头的魁梧士兵说道:
“您看那名军士,龙精虎猛,孔武有力,一看就是个上好的战兵。”
“陛下让王爷屯田,是为了解决军粮问题,可不是为了让王爷把精锐战兵都变成拿锄头的农夫。”
“如此本末倒置,万一蓝玉那反贼趁机来犯,岂不贻误军机?”
“依咱家看,这屯田的活,还是该让那些上了年纪的、体弱的辅兵来做才对。”
“战兵,就该在营里好生操练,随时准备上阵杀敌!”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字字句句都占着军国大事的理。
丘福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闷哼一声,上前一步。
那山峦般魁梧的身材,直接将刘成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
他瞪着一双铜铃大眼,死死地盯着刘成。
“公公,此言差矣!”
声音如同炸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军中何为战兵?何为辅兵?上了战场,都是要跟鞑子拼命的弟兄!”
“难道就因为他们身子壮,就活该在营里挨冻,等着别人种出粮食来养活?”
“再说了,现在天寒地冻,又没仗可打!让弟兄们开荒活动筋骨,既能强身,又能为大军出力,有何不可!”
刘成被丘福身上那股子扑面而来的杀气,骇得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难看到了极点。
朱棣见状,立刻上前。
他一把拉过丘福,厉声喝道:
“丘福!放肆!”
“怎么跟刘公公说话的!”
“还不快给公公赔罪!”
丘福脖子一梗,还欲再说。
朱棣却不动声色地,对他使了个眼色。
丘福喉头动了动,看懂了。
他心中虽有万般不服,还是对着刘成,粗声粗气地拱了拱手。
“末将……末将鲁莽,还请公公恕罪。”
朱棣又转头对刘成笑道:
“公公您看,都是些带兵打仗的粗人,脑子里就一根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们计较。”
刘成顺着这个台阶下,脸色才稍稍缓和。
但他心里清楚,今天要是就这么算了,他这个监军的威信便荡然无存。
他必须找回场子。
他需要一个软柿子。
他的目光在众将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低着头的指挥佥事,张玉的身上。
就是他了。
刘成心里冷笑一声。
他决定,正式点燃上任之后的第一把火。
“王爷,”刘成的声音再次变得尖细,“将士们辛苦,咱家都看在眼里。”
“只是,这屯田也不是光凭力气就行的。”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屯田还没见着一粒米,前期的开销,怕是也不少吧?”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张玉一眼。
朱棣立刻会意:“这屯田的后勤用度,一向都是由指挥佥事张玉负责。”
刘成点了点头。
他踱到张玉面前,背着手,慢悠悠地绕着他走了一圈。
那眼神,就像在审视一个待宰的囚犯。
“张将军。”
他停下脚步,缓缓开口。
“咱家听说,你为了督办屯田,向燕王府的库房支取了大量的银钱和物资?”
“可有此事啊?”
张玉抬起头,迎着刘成的目光,沉声回答:
“确有此事。”
“开荒需要购买大量的农具、耕牛、种籽……这些都需要钱。”
刘成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
“需要钱?咱家怎么听说,是你张将军打着屯田的旗号,中饱私囊,靡费钱粮!”
“你买的那些农具,价格比市价高了三成!”
“你买的那些耕牛,多是些走不动道的老弱病残!”
“你发的那些口粮,更是以次充好,克扣军需!”
“咱家说的,对是不对啊,张将军?!”
一连串的指控,又急又响,字字如刀!
张玉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毫无征兆地向自己发难!
而且还是用这种血口喷人的方式!
“你……你胡说!”
张玉气得浑身发抖。
“我张玉做事光明磊落!何曾贪墨过一文钱!”
“你这是污蔑!”
刘成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愈发得意。
就是要你怒。
你越怒,就越说明你心虚。
他转身对着朱棣,故作痛心地拱手道:
“王爷,您看看,您看看!”
“此人不仅贪赃枉法,还敢当着您的面,咆哮朝廷天使!”
“简直是目无王法!罪加一等!”
“为了给陛下、给全军将士一个交代!”
“咱家恳请王爷,将此人暂且革职!并将其负责的所有账目文书,交由咱家亲自审核!”
“咱家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他说得义正辞严,仿佛自己便是法纪的化身。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朱棣的身上。
他们在等。
等他们的王,做出决定。
张玉更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朱棣。
他不怕死。
他怕背着贪墨的罪名屈辱地死去。
然而。
朱棣的反应,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看着张玉,眼中没有丝毫袒护,反而充满了严厉的失望。
朱棣对着张玉,厉声呵斥道:
“张玉!你太让本王失望了!”
“刘公公是父皇派来协助本王的!他的话,就是父皇的话!”
“既然公公对你的账目有疑问,你便该主动配合核查!而不是在这里顶撞公公!”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命令。
“来人!”
“从即刻起,免去张玉指挥佥事之职!静候审查!”
“把他负责的所有账册文书,全部整理出来,一本不落!”
“送到刘公公的行辕去!供公公随时核查!”
朱棣说完,便不再看张玉一眼。
他转过头,对着刘成拱了拱手,脸上又换上了那副谦恭的笑容。
“公公,您看,如此处置,可还满意?”
那一刻,张玉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不明白。
王爷为何要这么对他。
他想大声质问。
想大声喊冤。
可就在他张口的瞬间,他接触到了朱棣递过来的一个极其隐晦的眼神。
那个眼神很深,也很静。
没有愤怒。
没有失望。
反而……带着一丝安抚?
张玉的心猛地一跳。
他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到了嘴边的话,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对着朱棣重重一抱拳,而后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人群。
背影萧瑟,却挺得笔直。
刘成看着这一幕,心中畅快到了极点。
他赢了。
上任第一天,第一阵,一个彻彻底底的完胜。
他扳倒了燕王麾下的一员心腹大将。
拿到了他最想要的查账权。
更是把燕王本人都逼得节节退让。
他感觉,自己已经掌控了这里的局势。
他得意地看着朱棣。
殊不知,他即将审核的那些“账目”,早已被那个始终坐在角落里微笑不语的和尚,做得比清水还要干净。
而他今天这番咄咄逼人的做派,已经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整个北平大营所有将士的公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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