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冰冷的北风在永平府上演着无声的权力游戏时,千里之外的福建泉州,依旧暖风和煦。
沈府。
书房的窗半开着,一股潮润的海风灌了进来,带着码头特有的咸腥与草木气息。
沈万安正坐在他那张由整块海南黄花梨木制成的宽大书桌后。
往日里总在指间摩挲的羊脂玉佩,此刻被随意搁在一边。
那些能让他日进斗金的账本,也都合拢着,堆在角落。
他的指间,只捏着几张质地粗糙的纸。
纸张边缘有些发毛,墨迹似乎还未干透,带着一股廉价油墨的味道。
这些,就是前些日子那个自称“黑龙舰队”监军的年轻人蓝春,留下的东西。
沈万安已经反反复复看了不下二十遍。
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得,可当这些字连在一起,却让他感到胸口发闷,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辽东新政……”
他低声念出纸上那四个最大的字。
“凡有功于辽东者,无论出身,皆可授田、封官!”
“凡有技艺之长者,无论工匠商贾,皆可凭技入股,共享其利!”
“辽东律法,严保私产,神圣不可侵犯……”
“凡辽东之民,纳税即为根本,无需再受官吏盘剥……”
一句句用最直白的话写出来的条文,像一根根针,扎在他心上最软的地方。
他沈万安,是泉州乃至整个福建都数一数二的大海商。
他的财富多到连自己都算不清。
在外人看来,他风光无限,住着雕梁画栋的豪宅,用着景德镇官窑都未必有的精品,一句话就能让泉州港的丝绸价格涨上一成。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活得有多么小心翼翼。
他就像一个抱着金元宝走在独木桥上的孩童,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
他需要耗费巨资去喂饱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贪得无厌的官吏。
他需要时刻提防那些眼红他财富的同行,在暗地里使出的各种阴损招数。
他甚至不敢把自家宅邸的正门修得比知府衙门更高,只为显得“恭顺”。
因为他心里明白,在这个重农抑商的国度,他就算再有钱,也只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商人。
他的万贯家财,在真正的权力面前,比窗户纸还脆弱。
皇帝一句话,就能让他家破人亡。
就像他那位曾经富可敌国的祖先,沈万三一样。
可是……
这几张从遥远的北方、从那个反贼的巢穴里漂洋过海传来的纸,却给他描绘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商人不再是末流贱籍的世界。
一个财富能真正受到律法保护的世界。
一个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世界。
这是真的吗?
还是那个叫蓝玉的反贼,为了笼uc人心画出来的大饼?
沈万安不知道。
但他握着那几张纸的手,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他做了一个决定。
……
三天后。
沈府的后花园,几位在泉州城里同样有头有脸的大海商,都收到了沈万安的请柬。
名义是品尝今年新到的武夷山大红袍。
来的人,都是与沈万安有着多年生意往来、知根知底的老伙计。
做丝绸生意的林老板,做瓷器出口的王老板,还有手里攥着好几家船行的陈老板。
他们都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商人,也都是在这时代的夹缝里艰难求活的同类。
凉亭内茶香袅袅,众人闲聊着近期的生意和官府里的一些趣闻,气氛很是融洽。
“……那新来的市舶司提举,胃口可真不小,我那船货被他扣在港里半个月,上下打点,生生耗掉了一千两银子才放行。”陈老板端着茶杯,愤愤不平地抱怨。
“陈兄这算好的了,”王老板苦笑道,“我那批送往西洋的瓷器,说是要抽检,结果十箱里有三箱都被‘失手’打碎了,回头那些‘私货’就在鬼市上露了面,我连个屁都不敢放。”
沈万安看时机差不多了,放下茶杯,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诸位,先不说这些烦心事。近日沈某从一个刚从海外回来的船工口中,听了个颇为有趣的奇闻。”
“不知诸位,可有兴趣一听?”
性子最急的陈老板立刻来了精神。
“哦?沈兄快快说来听听!莫不是又在哪个蛮夷小国发现了金山银山?”
沈万安摇了摇头。
“比金山银山,还要稀奇。”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讲故事的口吻缓缓说道:
“据说,在遥远的大海之上,有一个神秘的岛国。”
“那个国家很奇怪,在那里,做生意的人地位竟然比读书人还要高。”
他话音刚落,在场的几人全都愣住了。
王老板第一个笑出了声:“沈兄,你这是在哪听来的天方夜谭?商人比读书人地位还高?这怎么可能?这不是把祖宗的规矩都给颠倒过来了吗?”
沈万安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不仅如此。在那个国家,任何人只要有钱,就能用钱去捐一个正儿八经有品级的官来当。”
“就算你没钱,可有一门独家的手艺也行。比如你造的船比别人的快,你烧的瓷器比别人的好,你就能用这门手艺去跟官府合伙。”
“官府出钱出地,你出技术,最后赚了钱,你还能跟着分红。”
“他们管这个,叫什么……‘技术入股’。”
这一次,没人再笑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心思最为缜密的林老板皱起了眉头,问道:“沈兄,你说的这个……国家,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他们的官府就不怕这些人富可敌国,尾大不掉?”
沈万安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问得好。”
“据说那个国家有一部至高无上的律法,写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私有财产都受到最严格的保护,就算是国王也不能随意剥夺。”
“同样的,所有人也必须按照律法缴纳足额的税款,你赚得越多,交的税就越多。”
“他们的官府靠着收税就能富得流油,又何必去做那杀鸡取卵的蠢事呢?”
凉亭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风吹过芭蕉叶的沙沙声,和远处码头隐约传来的号子声。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人精。
他们瞬间就明白了沈万安描述的那个世界,对他们这些人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尊严。
意味着保障。
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活得战战兢兢。
过了许久,王老板才用一种干涩的、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喃喃道:
“沈兄……你说的是真的?”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如此美好的地方?”
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个只存在于故事里的国度。
沈万安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一直沉默不语的林老板,此刻却突然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像是喝了一杯烈酒,脸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
他看着众人,用一种既像笑又像哭的奇怪语调说道:
“真假,又如何?”
“我等生在大明,长在大明,终究也只能死在大明。”
“我们赚再多的钱,在那些当官的老爷眼里,也不过是养肥了随时可以宰杀的猪羊罢了!”
“我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到头来,还不是要被人骂作是重利轻义的奸商!”
“要是……要是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地方……”
他声音哽咽,再说不下去。
这番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戳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是啊。
真假又如何呢?
就算有,也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场本该欢声笑语的茶会,最终在一种压抑沉闷的气氛中不欢而散。
客人们陆续告辞。
沈万安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
在与林老板和另外两位刚才听得最认真的商人告别时,沈万安趁着旁人不注意,将几份叠好的纸,分别塞进了他们的袖子里。
他们的身体都是微微一震。
但谁也没有声张。
他们只是深深地看了沈万安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去。
看着他们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沈万安缓缓关上了朱红色的大门。
门轴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他知道,今天撒出去的,不仅仅是几张纸。
那更像是几颗火星。
这些火星一旦落入江南这片看似繁华、实则早已干柴烈火的土壤中,迟早会燃起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大火。
他更清楚,从今天起,他做的已经不仅仅是银钱上的买卖了。
他在跟蓝玉做一笔关于未来的生意。
这笔生意风险极大,可回报,也可能超乎想象。
他的手心,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有些兴奋,也有些发凉。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洪武末年:我,蓝玉,屠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