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惊心动魄的沙暴,彻底改变了苏沫在队伍中的地位。
当他们返回那座位于城郊的临时居所时,她明显感觉到,周围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那些曾经充满了鄙夷和嘲弄的目光,如今被一种混杂着敬畏、好奇与疏离的复杂情绪所取代。士兵们在看到她时,会下意识地低下头,匆匆避开,仿佛她身上带着某种会灼伤人的光环。就连阿尼娅在为她送来食物时,动作也变得比以前更加恭谨,甚至不敢再像从前那样,与她随意地对视。
苏沫知道,这是“伊西斯之眷”这个名号带来的效果。
她从一个来历不明的阶下囚,一跃成为了“受女神眷顾之人”。这个神圣的身份,为她带来了暂时的安全,让她不必再担心随时会被当成奸细或妖女处死。
然而,这顶沉重的“神女”桂冠,也为她带来了新的、更深层次的焦虑。
她被安置在了一间比之前更加宽敞舒适的房间里,饮食起居都得到了最好的照料。但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被看得更紧了。门口的守卫增加了一倍,她被允许活动的范围,依旧仅限于那一方小小的庭院。
她像一只被养在华丽鸟笼里的金丝雀,看似尊贵,实则失去了最后一丝自由。
她迫切地想要了解更多。这里是哪里?现在究竟是哪一年?那个名叫拉美西斯的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与赫梯人、与国内的祭司集团,究竟存在着怎样的矛盾?
她更迫切地想要表达自己。她想告诉他们,自己不是什么“神女”,她来自一个遥远得无法想象的未来。她想用自己脑海中的知识,去换取生存下去的权利和尊严。
可是,所有这一切的渴望,都被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壁,给死死地挡住了。
语言。
这是横亘在她与这个世界之间,最大、也最令人绝望的障碍。
她说的中文,在这里无异于鸟类的鸣叫,除了能表达一些基本的情绪外,没有任何意义。而那些在她耳边响起的、抑扬顿挫的古埃及语,对她而言,也和天书没什么两样。
有好几次,她试图向阿尼娅解释自己的来历。她指着天空,又指着遥远的东方,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中国”、“未来”、“三千年后”这些词汇。但换来的,只是阿尼娅那双大眼睛里,更加浓重的、充满了困惑与敬畏的神情。
在阿尼娅看来,这位“神女”大人,一定是在用凡人听不懂的神语,与天上的伊西斯女神交流。
这种无法沟通的无力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扼住了苏沫的喉咙,让她感到阵阵窒息。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因为急于沟通而感到深深的沮丧,甚至会忍不住用拳头捶打自己的额头,痛恨自己的无能。
就在苏沫快要被这种无力感逼疯的时候,一扇小小的窗户,被那个善良的埃及少女,小心翼翼地为她推开了。
阿尼娅成为了苏沫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语言老师”。
或许是出于拉美西斯的授意,又或许是单纯地源于她内心的善良与同情。阿尼娅在照顾苏沫起居的间隙,开始耐心地、系统地教她一些最基础的古埃及语词汇。
她的教学方法非常朴素,就是最原始的植物教学法。
她会端起一个陶制的水杯,指着它,用清晰而缓慢的语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姆……姆……”(水)
然后,她会拿起一块烤饼,递到苏沫面前,微笑着说:
“塔……塔……”(面包)
她指着苏沫身下的矮榻,告诉她,这叫“赫内特”;指着庭院里的太阳,告诉她,那是伟大的“拉”。
每当苏沫成功地、用蹩脚的发音重复出一个正确的词汇时,阿尼娅都会露出大大的、发自内心的赞赏笑容,那双明亮的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月牙状,用一种近乎夸张的、充满了鼓励的语气说道:
“娜芙!娜芙!”(好!真好!)
阿尼娅的耐心与友善,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苏沫那被阴霾笼罩的心房。在这一遍遍枯燥的重复和学习中,两个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文明的女孩之间,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妙而纯粹的友谊。
苏沫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女”,阿尼娅也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的侍女。她们更像是一对姐妹,在用一种最古老、也最真诚的方式,努力地跨越着文明的鸿沟。
当然,在学会足够多的词汇之前,苏沫更多的时候,还是要依赖于她那日益精湛的“演技”——肢体语言。
当她感到饥饿时,她会捂着肚子,用手做出往嘴里塞东西的动作,再配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阿尼娅总能立刻心领神会,然后笑着为她取来食物。
当她想表达感谢时,她会学着埃及人的样子,将手放在胸前,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最真诚的微笑。
她甚至尝试过用这种方式,与那个偶尔会来看她的、深不可测的少年王储“交流”。
拉美西斯通常会在傍晚时分,处理完一天的事务后,来到她的房间。他从不多话,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用一种审视的、探究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研究一件充满了谜团的珍贵藏品。
苏沫知道,他才是那个真正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人。
于是,她会鼓起勇气,尝试用肢体语言向他传递信息。
有一次,她指着自己,又指了指天空和远方,然后双手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最后指向自己的心脏,努力想表达“我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是你们这里的人”。
结果,拉美西斯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完,然后对身边的卡恩淡淡地说道:“看来,伊西斯之眷,是在怀念天上的神国了。”
卡恩和周围的侍卫闻言,立刻露出了肃然起敬的表情,看向苏沫的眼神更加敬畏了。
苏沫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还有一次,她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靠“神启”,而是靠“知识”,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了一个简易的杠杆原理示意图,旁边还放了一块小石头和一根木棍,试图向他展示科学的力量。
拉美西斯饶有兴致地看完了她的比划,然后扭头问阿尼娅:“她最近对玩石子和木棍很感兴趣吗?”
阿尼娅诚惶诚恐地回答:“回殿下,是的。神女大人的喜好,总是如此与众不同。”
苏沫当场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些词不达意的“交流”,常常闹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苏沫感到无比挫败,但她的这种笨拙的努力,在拉美西斯眼中,却呈现出了另外一番意味。
他看到了她的急切,看到了她的努力,更看到了她那毫无城府的、近乎单纯的表达方式。这与他平日里所接触到的、那些充满了虚伪、算计和奉承的宫廷生活,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这个被冠以“神女”之名的异域女子,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危险和复杂。她更像一个意外闯入成人世界的、手足无措的孩子,笨拙地想要融入,却总是不得其法。
这种认知,让拉美西斯对她的警惕心,在不知不觉中,又悄然放松了几分。
而在苏沫坚持不懈的学习中,有一个词汇,她学得最快,也说得最为清晰、准确。
那便是那个少年的名字。
“拉-美-西-斯。”
阿尼娅在教她这个词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比崇敬的神情。
苏沫跟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代表着权力,代表着威严,也代表着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不确定的依靠。
终于,在那天傍晚,当拉美西斯再次如同往常一样,来到她的房间时,苏沫鼓起了她穿越以来最大的勇气。
他依旧坐在老地方,英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深邃的眼眸在油灯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幽暗难测。
苏沫深吸一口气,从矮榻上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
她抬起头,第一次没有躲闪,而是直直地迎上了他的目光。然后,她用一种略带生涩、但异常清晰的、标准的古埃及语发音,轻轻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拉-美-西-斯。”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被投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之中,瞬间打破了那份凝固的沉默。
正在出神地望着灯火的拉美西斯,身体猛地一震。
他霍然转过头,目光锐利地锁定在苏沫的脸上。
他看到她正仰着头,用那双黑色的、他从未见过的、如同最纯净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恐惧与闪躲,只有一种认真的、专注的、仿佛在确认着什么的神情。
这声呼唤,仿佛拥有某种奇异的魔力。
它跨越了语言的鸿沟,跨越了身份的差距,像一根轻柔的羽毛,又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直接触动了他那颗被权力与谋略层层包裹的、坚硬的内心。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称呼他为“殿下”、“王储”、“主人”。这些称谓,代表着距离,代表着臣服,代表着权力带来的、必然的孤独。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敢这样直视着他的眼睛,清晰而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了。
拉美西斯的眼神,在这一刻,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那份惯常的、高高在上的审视,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新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心弦的异样感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而苏沫,在清晰地叫出那个名字之后,仿佛也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有些紧张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营帐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气氛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凝重而压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的涟漪,正在两人之间,悄然荡漾开来。
这是一个微小,却无比重要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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