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底比斯那座奢华的、却又终日不见太多阳光的府邸深处,阿赫摩斯亲王,正阴沉着脸,在一间密室里,来回踱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昂贵的雪松木熏香,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阴郁压抑的气息。
食物风波,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日。
那场雷霆万钧的追查,最终,因为线索的干净利落地中断,而不了了之。表面上看,他,阿赫摩斯亲王,依旧是那个备受尊敬、权势滔天的王室懿亲,没有受到任何波及。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下,他曾经历过怎样的惊涛骇浪。
每当午夜梦回,他都会想起那个被伪装成自杀的、死不瞑目的帮厨,想起拉美西斯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眼睛。
他后怕。
更让他感到震惊与忌惮的,是那个凭空冒出来的、名为“苏沫”的异邦女子。
一个能精准地“预言”沙暴的“神女”。
一个能用一只小小的银镯,就戳破一场天衣无缝的投毒计划的“幸运儿”。
一个,据说,还能在事后,用一种闻所未闻的、奇特的“分析法”,帮助拉美西斯理清头绪,差点就摸到了他们尾巴的“智囊”。
阿赫摩斯烦躁地,一拳砸在了面前的乌木长桌上。
“砰”的一声闷响,惊得桌上的油灯,都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这个女人……绝不简单!”他咬着牙,对密室里唯一一个心腹,低吼道。
那名心腹躬着身,不敢作声。
“我原以为,她不过是拉美西斯一时兴起,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寻来的、一个新的玩物,一个用来装点门面的花瓶。”阿赫摩斯的眼神,变得狠厉起来,“可现在看来,她根本不是什么花瓶!她是一块……护身符!是拉美西斯身边,一个我们之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最大的变数!”
他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他必须,摸清这个女人的底细。
她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她那些所谓的“神力”,是真的,还是……只是某种他所不知道的、高明的骗术?
最重要的是,她和拉美西斯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拉美西斯对她的信任,又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直接派人去暗杀或者绑架?
不,那太蠢了。
在经历了食物风波之后,拉美西斯对她的保护,只会更加严密。现在动她,无异于直接告诉拉美西斯——我就是上次给你下毒的幕后黑手。
阿赫摩斯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他需要一个,更聪明,更隐蔽的方法。
他需要,派一个人,去接近她,试探她。
而这个人选,必须经过精心的挑选。
不能是男人,那会显得过于刻意和具有攻击性。
必须是一个女人。一个看起来,足够友好,足够温和,足够没有威胁性的女人。一个,能让苏沫那个异邦人,放下戒心的女人。
一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缓缓浮现。
“去,”他对心腹下令道,“把伊塞特夫人,给我请来。”
伊塞特夫人,是财政大臣梅克特拉的远房堂妹。她不是什么手握大权的女官,也不是王室宗亲,但她凭借着自己长袖善舞的交际手腕和那张甜得能腻死人的嘴,在底比斯的贵妇圈里,混得风生水起。
更重要的是,她的家族,与阿赫摩斯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往来。
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半个时辰后,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散发着浓郁睡莲香气的伊塞特夫人,扭动着丰腴的腰肢,走进了这间密室。
“我尊贵的亲王殿下,”她用一种娇滴滴的、能让男人骨头发酥的声音行礼,“不知您深夜召见,有何吩咐?”
阿赫摩斯没有理会她的搔首弄姿,他开门见山,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他仔细地叮嘱着每一个细节。
“记住,你的目的,不是冲突,不是威逼,而是……‘交朋友’。”他用冰冷的眼神,盯着伊塞特夫人,“你要用你的热情,你的善意,去关心她,去赞美她。让她觉得,你是真心实意地,想和她成为朋友。”
“然后,在‘友好’的交谈中,不着痕迹地,把我想知道的一切,都给我,套出来。”
伊塞特夫人听完,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在亲王殿下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绝佳机会。
“请殿下放心,”她自信地一笑,抚了抚自己那高耸的发髻,“对付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地方来的异邦女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一场精心策划的、以“友谊”为名的试探,就此,拉开了序幕。
彼时的苏沫,对此,还一无所知。
她正享受着,暴风雨来临前,那段难得的、平静而充实的时光。
在拉美西斯那堪称“豪华顶配”的“小灶”辅导下,她的进步,一日千里。她不再是那个需要阿尼娅时时刻刻跟在身边当翻译的“哑巴”了。
她已经可以,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和宫人,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
这天下午,她得到了拉美西斯的许可,带着阿尼娅,去王宫后苑那片据说种植着许多珍稀草药的花园里散步。她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她认识的、可以用来调理身体的植物。
花园里,阳光正好。
各色鲜花,争奇斗艳。空气中,充满了芬芳的气息。
苏沫的心情,也难得地,放松了下来。
就在她蹲下身,好奇地,研究一株长得有点像薄荷的植物时,一个娇柔的女声,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哎呀,这不是……苏沫大人吗?”
苏沫和阿尼娅同时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着华丽、打扮得像只开屏孔雀的贵妇,正带着两个侍女,满脸惊喜地,向她们走来。
来人,正是伊塞特夫人。
“真的是您!”伊塞特夫人走到近前,用一种近乎夸张的热情,上下打量着苏沫,口中,发出一连串的赞叹。
“神明在上!您本人,可比传闻中,还要美丽动人!您看您这皮肤,比最上等的牛奶还要白皙细腻!还有您这双眼睛,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如此直白而热烈的吹捧,让苏沫,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礼貌而疏离地,回了个礼。
“夫人,您过奖了。”
“哎呀,您可千万别这么说!”伊塞特夫人自来熟地,就想去拉苏沫的手,被苏沫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也毫不在意,依旧笑得一脸灿烂。
“我叫伊塞特。早就听闻了您的事迹,一直想来拜访您,又怕打扰到您。今天能在这里‘偶遇’,真是太好了!这一定是,哈索尔女神的安排!”
她一边说,一边对自己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名侍女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将手中捧着的一个小巧的雪花石膏盒子,呈了上来。
“一点小小的见面礼,不成敬意。”伊塞特夫人亲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织工精美的、用紫色染料染成的亚麻布方巾,上面,还用金线,绣着几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我听闻,您来自遥远的东方。想来,一定很思念家乡吧。”伊塞特夫人的语气,充满了关怀与同情,“这块方巾,是我特意为您挑选的。这紫色的染料,可是从遥远的腓尼基运来的,珍贵得很呢!希望,它能为您,稍稍地,解一解思乡之愁。”
伸手不打笑脸人。
面对对方如此热情周到的“善意”,苏沫如果再表现得过于冷淡,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她只好,让阿尼娅,收下了那份礼物,然后,有些生硬地,道了声谢。
“伊塞特夫人,您太客气了。”
“哎呀,您跟我,还客气什么!”伊塞特夫人顺势,就挽住了苏沫的手臂,亲热得,仿佛她们是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
“走,我陪您,在这花园里,逛一逛。我跟您说啊,这宫里的奇闻异事,可多着呢!”
单纯的阿尼娅,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悦。
她凑到苏沫耳边,小声地,用带着羡慕的语气说道:“苏沫大人,您看,伊塞特夫人人真好!您在宫里,也算是有朋友了!”
朋友?
苏沫看着身旁这位,热情得有些过分的贵妇,心中,却本能地,升起了一丝警惕。
拉美西斯曾经,在给她“开小灶”的时候,特意跟她提过一句——“在王宫里,任何没有缘由的善意,背后,都可能,藏着一把淬了毒的刀。”
她不知道,眼前这位伊塞特夫人,是不是那把“刀”。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小心应对。
接下来的时间里,伊塞特夫人,果然,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拉着苏沫,在花园里,说个不停。
她先是,说了一些宫廷里,无关痛痒的秘闻趣事。
比如,哪位大臣,新纳了一个来自努比亚的美妾;又比如,哪位女官,因为在祭祀典礼上戴错了首饰,而被大祭司训斥……
这些话题,看似是在闲聊,实则,是在试探苏沫,会不会参与到这些议论中来。
苏沫全程,都只是微笑着,安静地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
伊塞特夫人见她不上钩,便又将话题,巧妙地,引到了拉美西斯的身上。
“说起来,还是我们王储殿下,英明神武!”她用一种充满了崇拜的语气说道,“您是不知道,自从您上次,帮殿下识破了那场可怕的阴谋之后,殿下在朝堂上的威望,又高了许多呢!那些以前,总喜欢跟他唱反调的老家伙们,现在,都安分了不少。”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观察着苏沫的反应。
果然,在听到她夸赞拉美西斯时,苏沫的脸上,那份疏离的客套,明显地,融化了许多,眼神里,也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与有荣焉的柔和。
伊塞特夫人的心中,有了底。
她故作不经意地,感慨道:“苏沫大人,您真是殿下的福星啊!我听说,殿下现在,十分倚重您,甚至……还亲自,教您学习我们的文字。天哪,这份恩宠,可是我们整个埃及的女子,都梦寐以求的呢!”
这句话,像一根被包裹在糖衣里的、细细的针,不着痕迹地,刺了过来。
苏沫的心,猛地一跳。
她与拉美西斯之间的事情,竟然,已经传得这么广了吗?
她脸上的表情,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但很快,就被她掩饰了过去。
她只是,谦卑地,低下了头。
“夫人您说笑了。殿下只是……可怜我一个异乡人,在这里,生活不便而已。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蒙受了殿下恩惠的普通人罢了。”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
伊塞特夫人在心中,暗暗地,给苏沫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等级。
这个女人,比她想象的,要更谨慎,也更聪明。
于是,她决定,抛出更直接的、更核心的问题。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握住苏沫的双手,用一种无比真诚的、充满了好奇的眼神,看着她。
“苏沫大人,我一直都很好奇,您……究竟是来自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能培养出您这样,既美丽,又聪慧的奇女子,那一定,是一个像神国一样,美好的地方吧?”
又来了。
这个问题,拉美西斯也问过。
苏沫在心中,叹了口气,然后,将那套已经说得滚瓜烂熟的、充满了童话色彩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家乡,很和平,也很……简单。和伟大而辉煌的埃及,完全不能相比。”
“那……您又是怎么……识破那次投毒的呢?”伊塞特夫人紧追不舍,语气,充满了天真的崇拜,“大家都说,是伊西斯女神,在梦中,给了您启示。是真的吗?”
她在试探,苏沫“神力”的来源。
苏沫的心中,警铃大作。
她抬起头,迎上伊塞特夫人那双看似天真、实则充满了探究的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迷茫与敬畏的表情。
“我……我也不知道。”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或许……真的是,神明的悲悯吧。我只是,一个无知的、传递了神明旨意的,幸运儿而已。”
她将一切,都推给了虚无缥缈的“神明”。
这是最安全,也最无法被证伪的答案。
几次三番的试探,都被苏沫,用这种软绵绵的、却又无懈可击的方式,给挡了回来。
伊塞特夫人的脸上,虽然依旧笑意盈盈,但她的心中,已经,开始感到了一丝焦躁。
她发现,眼前的这个异邦女子,就像一团被包裹在棉花里的水。
你看着,她柔软,无害,似乎可以,随意拿捏。
可当你,真正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她,去探究她的核心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处着力。
她圆滑,谨慎,滴水不漏。
无论你说什么,她都能微笑着,用一种最谦卑、最无害的姿态,将你的问题,消弭于无形。
这,绝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地方来的”女人,会有的城府与心机!
伊塞特夫人的心中,警惕性,提到了最高。
她知道,今天的试探,只能到此为止了。再问下去,只会,引起对方真正的反感与怀疑。
她又拉着苏沫,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
临走前,她还热情地,邀请苏沫,改日,一定要去她的府邸做客。
看着伊塞特夫人那摇曳生姿的背影,消失在花园的小径尽头,苏沫脸上那份礼貌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才缓缓地,褪了下去。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块,由阿尼娅捧着的、华美的紫色方巾。
那鲜亮的、用昂贵染料染成的紫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它摸上去,柔软,顺滑,还带着伊塞特夫人身上那股浓郁的香气。
可不知为何,苏沫却觉得,这块方巾,重逾千斤。
它不像是一份,代表着友谊的礼物。
更像是一个……标记。
一个,来自某个她所不知道的、隐藏在黑暗中的势力的、充满了审视与探究的……标记。
她,被盯上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寒流,瞬间,就冲散了花园里,所有的温暖与芬芳。
苏沫知道,那段平静的、可以安下心来学习的日子,可能,就要,到此为止了。
自己,已经被,正式地,拖上了这座王宫里,那个血腥的、残酷的、名为“权力”的棋盘。
而她,连自己的对手,到底是谁,都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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