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龙回到工位，开始梳理公司的各类服务项目，思考学校可能提出的服务要求。
两天后，卞老师终于来电话，希望得到一份公司能够提供的短期培训与指导服务的推荐项目清单。亚龙整理了一下准备好的目录，对每一个项目都做了简要说明，通过微信给对方发了过去。
第二周，亚龙询问对方进展情况，卞老师称还未得机会向领导汇报，等有机会，会请示领导。
亚龙觉得对方又有拖延之嫌——已经一周过去，就是领导再忙，毕竟也是在同一个校园里，怎么能总没有机会？再有，他所谓的这个领导究竟是谁？是哪个层级的领导？项目工作肯定要通过他的直接上级，还有学校领导。那么，是不是这个领导还要向再上一级领导汇报？如果不主动去问，他会不会又将此事搁置一旁？
将近一周又过去了，接近公司发工资的日子，王亚龙再次联系卞老师。终于，对方称已向领导汇报情况，由于领导繁忙，将找机会再向领导请示。亚龙礼貌地询问是哪位领导决定此事，对方称就是部门领导决策，如果部门领导同意，之后，将向校领导汇报。
亚龙由此认识到，学校工作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在企业里可以一个电话或者两分钟用几句话说明白的事情，在学校则需要几周时间向直接上级汇报，还仍然没有得到答复。这是园丁工程师面对的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
每次在公司工作会上面对康总，甚至在走廊里遇到他，亚龙都会有意无意躲避他那犀利的目光。
亚龙继续规律性问候卞老师，对方有时会答复找机会向领导汇报。亚龙无法搞清楚，对方天天可以见面的所谓“领导”到底有多大的架子，需要他那么恭敬地等候批示。
终于，在又一周过后，双方终于确定后续工作，由于新冠疫情袭击造成的两年前项目的未完成部分，将通过一周密集培训作为收尾。双方确定了培训师人选、培训内容和时间安排等。办公室两位女性为此兴高采烈，对即将顺利完成项目而相互击掌庆贺。但是，后续并非大家想象的那么顺利。
由于新任务涉及五位专家与培训师，亚龙与各位逐一联系，做好相应安排，并根据各位提出的意见，整理出一份材料清单，请学校提供相关背景资料，以供专家参考，为学校开展定制化培训做准备。这需要联系多名专家与培训师，这些人员又提出不同的问题需要学校回复，还有人先后提出更多问题。亚龙不得已追问了几次卞老师，引起对方反感。
这次，真是让亚龙领教了对方的真相，理解了金艳当初的感受。亚龙能够感受到对方冲着话筒喊话的那副面目，“一个劲儿地要这要那，啊，你们还有完没完了？要培训就来培训，啊，你说，你们什么专家啊？连学校老师基本情况都不熟悉，对班主任工作不了解吗？别的专家培训，哪有你们这么多事儿？啊，你们自己说的挺好，连个培训都安排不了，你们自己安排好了再说吧……”
对方如此火爆脾气，一通机关枪似的喷涌，亚龙也差一点儿被激起负面情绪。亚龙将手机从耳边稍稍远离了一点，逐渐觉得遇到这种情况，既好气又好笑。想起了十年前遇到的那个吉普赛风格的卡洛琳，面对正常的工作安排，稍有不顺心便对着善意的同事咆哮……，既然当初自己能够对那么个飘洋过海而来的洋人都实现了以德报怨，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同胞反而要居高临下地发难呢？亚龙几乎没有机会向对方解释说明，只能简要地请对方冷静。最后，对方终于说出了真相，“领导批评我了！说我工作安排有问题，你们那边也不消停，一个劲儿地没完没了。你知道吗，我们学校刚换了大领导，老师们还没有熟悉领导的工作风格，你们如果老是这么强硬地推进项目，我没法办，你愿意找领导就直接找领导联系吧，我是没法做了……”
王亚龙庆幸自己又是在走廊里与对方通话，没有影响到别人工作。结束这次没有结果的通话后，亚龙在走廊里来回走动，平抑一下心情。一抬头，看到金艳在远处的办公室门口向他悄悄招手。
亚龙来到办公室，两位女士正在各自的座位上翘首以盼。亚龙尽量放松心绪，回归平静，对着金艳说：“金总，有何吩咐？”
“王老师，刚才是不是在与卞老师通电话？怎么回事？”金艳观察着亚龙的表情。伍佳雨说：“王总脸色不好，肯定是受气了，跟我们说说，与金总一起想想办法对付他。”
亚龙简要讲述了刚才通话内容，说“可能他是在领导那里受了气，又不巧赶上我这里再次向他要资料，一时情绪激动，爆发了一下。看来，疫情之后大家工作都不好做啊。”
“王总不简单，真有方法。而且，在别人发脾气的时候，还能够理性看待问题，以礼待人。敬佩！佩服！”金艳又向亚龙竖起了大拇指。伍佳雨不失时机地说：“哟——，看我们金妹妹对王总敬佩的样子，都要让人家嫉妒了。”金艳满不在乎地说：“怎么着？王总就是厉害，我们压不住的，王总就是能给他胡撸顺了。是不是，王老师？”两位女士互怼，其实又是拿亚龙开玩笑。
亚龙说：“说实话，我本身最不善于与人打交道，从之前在学校开展对外合作开始，就是赶着鸭子上架，被逼着干自己不擅长的事，这么些年也过来了。这次，也是遇上了这么个人物，不得已去应对，一波三折。”
“不是的，”伍佳雨坚决地说，“我们可觉得王总能力超群，不像金艳和我，就是逼着我们，也做不到你那种程度。比如说，我这里还有一位，嘿嘿，”伍佳雨转而嘻嘻笑着，看来不是白白夸赞王亚龙。她接着说：“南方的一所学校办公室的汪老师，每次与他联系，我也是提心吊胆的，总是一副横眉冷对和刁难的腔调，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难呢。”
亚龙刚要与两人打趣，忽然意识到，好像这一切都是别人嘴里所谓的“命运”的安排，也就是说，自己遭遇到的所有这一切，好像都是一种有意的安排。金艳和伍佳雨从未接触此种类型的学校人员，只是当自己来到了公司，而且可以接手此类事务之后，才出现了卞老师将金艳气哭事件，这分明就是给自己精心准备的一个套餐。那么，又是谁在挑战自己的能力边界？无论是上限还是底线，都是对自己的考验。在这个过程中，那些不期而至的考验大大小小不尽相同，但还没有，或者很少逼近极限，这样看来，已经是比较幸运的了，这些陷阱设计还是手下留情呢。
伍佳雨看亚龙茫然地在一旁憨笑，安慰他道：“王老师，别生气了，对于卞老师发脾气不用放在心里，当初金妹妹不也是被他气哭过嘛，先把他放一边去吧，什么时候想理他的时候再找他，该来的事情总会来的，这种人可能明天就又没事儿了。”亚龙点点头，感谢两人的关心，又向金艳要了卞老师上级教务科胡科长的电话号码，走出办公室。
亚龙又在安静的走廊里来回溜达了几个来回，然后按照金艳给的电话号码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对方是一位快人快语的女士，亚龙向对方自我介绍，对方表示知道王亚龙，听了卞老师对项目工作的下一步计划，正在考虑安排当中。亚龙向对方说明与卞老师沟通过程中，双方可能产生了一点误会，双方没有确定后续工作的具体安排，所以直接请胡科长定夺。同时，亚龙向胡科长表示，与卞老师的合作过程中，能够感觉到卞老师一直在想方设法做好工作，为继续未完成的项目而努力，如此等等。胡科长称，知道卞老师的情况，希望双方抱着诚意，安排好后续工作，并称将尽快布置双方同意开展的培训，并安排卞老师尽快给亚龙回复。
挂了电话之后，亚龙没有再去办公室向同事们说明与学校沟通情况，不必再去打扰大家的工作。该发生的就让它来吧。
事情发展正如亚龙所想那样，好像一切是安排好了的，为了他而安排，在恰当的天地人三才皆备之时，如期而至。
这天，亚龙正在整理客户学校项目文件，金艳突然来到他身边，不由分说，拽着他的衣袖就往外走，“王老师，快来，伍佳雨需要你！”培训部主任元媛和信息部主任尹丘都诧异地抬头看着揪扯着的两人，脸上露出不屑的坏笑。
亚龙一脸疑惑地跟着金艳来到办公室，见伍佳雨脸色又红又紫，颤抖的手将手机放到办公桌旁的茶几上，急匆匆地悄声对亚龙说：“王总，求你帮帮忙，我前天跟你说的那所南方学校，本来该与他们签合同了，今天这个办公室的副主任汪老师打来电话，非要我们给他们发送一份详细的项目说明，其实我们之前早就将所有文件都给了，现在还要。你作为咨询师，从专业角度与他沟通一下吧。”
事发突然，亚龙不知原委，感觉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有人遭遇到猛烈攻击，丧失抵抗之力的节骨眼儿，自己被拉到前面顶了上去。但公司利益当头，没有退路，也只有冒险一试。他硬着头皮坐到茶几旁椅子上，点开电话声音外放，对方狂放的声音传到了走廊。
亚龙向电话那头的汪主任问好，简要自我介绍，询问对方需求。电话中传出的是位男性一种居高临下训话的豪横语气，近乎毫无遮拦的吼叫：“快把你们的项目详细介绍给我发过来，啊，没见到你们的具体项目介绍，我怎么知道你们要做什么？我怎么决定要不要做你们的项目？……”
亚龙一下子被激起了斗志，他亮开嗓门，用只有在讲台上才使用的高亢音调向对方说明：之前伍老师发给学校的项目介绍已经全面地说明了工作内容，给所有学校发送的也都是这一版本，如果再具体的内容就是在项目实施过程中要用到的具体文件了，那些文件暂时不能提供。
电话中仍旧是咄咄逼人的气势，喊叫着，“我怎么知道你们专家能力水平？你们能做到什么程度，能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啊，保证工作质量？你们需要证明给我看，你们拿什么证明？啊，怎么证明？……”
亚龙继续与电话对吼：简述ISo9001国际质量标准基本概念与学校建立质量管理体系的主要过程，这些内容在项目介绍文件里都有具体说明；强调公司二十年里已积累的二百多所学校客户，客户在网站上给出了积极反馈；咨询专家几十年作为校长、教务教研负责人的经验资历与咨询实践案例，在业界几乎无与伦比。
双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高昂的对话之声从办公室蔓延至走廊，在整个公司回荡。
最后，汪主任承认他还没有仔细查看伍老师发给学校的项目介绍。亚龙用缓和的语气说：“汪主任，请您在看完文件和公司网站相关介绍之后，看还有什么疑问可以再联系伍老师做进一步沟通。请您和学校领导放心，公司二十多年的业界口碑是一件件成功案例的累积，再难的问题，这些曾经担任过校长和教学主任的专家们也可以通过望闻问切给学校做出定制化解决方案，并逐一按照合同落实。”
待对方挂了电话，伍老师递上来一张面巾纸，亚龙这才发现自己额头上浸着汗珠。他轻舒一口气，感觉终于消解了对方的锋芒，也没有辜负同事对自己的信任。
伍老师说：“王老师辛苦啦，咳，你就是厉害，就应该这样治一治这样霸道的人！现在，有钱的是爷，但是我们再没钱也不能为了拿到项目而低三下四的。”
金艳附和着，“就是，也就是一个办公室副主任，那么大脾气，如果总是这样以后就更不好打交道呢，先给他一个下马威，不能惯着他这毛病，也让他别太拿自己当作上帝了。”
亚龙用纸巾轻沾额头汗珠，无奈地说：“唉，你们今天这样子叫我过来堵枪眼儿，实在太突然了，我连一秒钟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以暴制暴了。”他又苦笑一下说：“俗语讲‘与疯子对骂，自己也变成了疯子’。但是，现在，我们还不得不把对方视为‘尊贵的’客人，要尊重客户的行为习惯，入乡随俗，理解他，陪伴他——也许他刚刚承受了领导的训诫呢，或者是背着学生家长投诉，需要一个出口爆发一下，那么，我们帮助他发泄一下也是服务的一项附加价值啊，呵呵。”
金艳说：“王老师厉害之处就在于善解人意，从不同角度看待同一件事。我们只想着让对方不要那么嚣张，老老实实开始合作。王老师是疏导对方，与对方共情，让他心服口服。”
亚龙知道，两位女同事这样说是在帮助自己从刚才亢奋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也附和着和他们聊几句：“从大的范围讲，我们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但愿如此，哈哈，”亚龙傻笑一下，接着说：“就当作是这样吧，不，确实是这样的——我们都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在教育行业做着教书育人崇高的事业，发生什么事情，大家要相互谅解，在一个领域工作。这个世上，除了那些被包养的金丝雀，没有谁是容易的。”
“我们太不容易了！”伍佳雨说：“身处cbd核心区，在中国最高档的写字楼群包围之中，这些大厦中精英荟萃，不少人都年收入百万以上，我们在这些高楼的脚下，做着崇高的事业，但与这些精英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亚龙说：“是呀，现实就是如此。其实，那些高耸入云的大厦里的每一处利益滚动的场所，也都会有类似唐僧取经四人组合般的人群汇聚，既有精明强干的骁勇战将，也有混吃混喝的大小混混儿，从外表上看起来，他们每个人都一样神采奕奕的。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大厦脚底下的，吃苦耐劳地工作，却朝不保夕，每个月收入无着，这多少有一点儿不可思议。我们的老校长们一生兢兢业业为教育事业干了一辈子，培养了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桃李满天下，这些年青人有的可能还会成为行业的栋梁之材，我们这些专家自己到头来还仍然像是一个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继续耕耘在无边无际的田野上，每天在土里刨食，种着粮食却朝不保夕吃不饱。”
亚龙又将话题引回来，“好了，今天与学校的联系还是有成效的，伍老师继续跟进与学校联系吧，看对方下一步安排，如果还是那样近乎歇斯底里的，我们也要想办法疏导对方，帮助他宣泄出来，这样才能捋顺关系。”
“我还是犯怵啊，王老师。”伍佳雨皱着眉头嘟囔着，“万不得已时，还得请王老师出马啊，嘻嘻。”
王亚龙走出办公室，刚才双方的喊话余音仍然在耳边缭绕，他很少以这样的高亢声调与人对话，今天也算是顺便宣泄了一下。踱步到走廊尽头窗前，眺望远方。在中国尊的脚下，大裤衩的一旁，又有一组新的灰色钢铁框架悄然冒出头来向上生长。
灰色的“生存鳞片”被安置在背上——生存是一份对社会、对家人和对自己的责任，有些人叼着金饭匙出生，从未考虑过生存问题；有些人不得不将生存作为一份人生重大责任放到后背上，一直背负到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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