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林并非一片单一的松树聚集地,而是指栖水镇以西连绵起伏的一片丘陵地带,因其中遍布苍黑色的马尾松而得名。林深树密,地势复杂,对于不熟悉路径的人来说,如同巨大的迷宫。
对于脚踝重伤、饥寒交迫的苏婉清而言,这片山林更是如同噬人的巨兽。每挪动一步,受伤的脚踝便传来钻心的剧痛,迫使她不得不将绝大部分体重压在手中那根简陋的芦苇拐杖上。拐杖下端早已磨损破裂,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打滑,有好几次,她险些连人带杖摔倒在地。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混合着泥污黏在脸上。嘴唇因干渴而裂开细小的血口,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火辣辣的疼痛。腹中的饥饿感已经从灼烧变成了麻木的空洞,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但她不敢停下。陈朔将油纸包和纸条塞给她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那冰冷的温度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的心。他引开敌人时决绝的背影,是支撑她在这绝望境地里前行的唯一动力。
“歪脖子老槐树……”她一遍遍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地标,如同念诵护身的咒语。方向只能依靠大致判断和太阳的位置,具体路径全靠摸索。山林里根本没有路,只有厚厚的落叶、盘虬的树根和丛生的荆棘。
她的裤腿早已被荆棘划破,小腿上布满了细密的血痕。体力在飞速流逝,意识也开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几乎想要放弃,就想这样躺倒在厚厚的落叶上,沉沉睡去,不再理会这无尽的痛苦和渺茫的希望。
但每当这时,陈朔的脸就会在她脑海中浮现。不是那个冷静睿智、手段迭出的“青石”,而是那个在砖窑火光映照下,眼中带着一丝迷茫,对她说“像是在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里”的陈朔。那个需要她承诺“不管是不是梦,我们现在在一起”的陈朔。
他可能还活着。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星火,却点燃了她心底最后的力量。
“我必须……找到‘樵夫’……必须……”她喃喃自语,用意志力强行驱动着早已不听使唤的双腿。
她开始运用起观察力。陈朔之前是如何通过痕迹判断敌情的?她努力回忆着。她注意到某些树干上有模糊的、似乎是人为刻划的旧印记,但无法分辨是猎户所为还是其他。她听到远处有溪流的声音,便挣扎着改变方向,去补充那维持生命的水分。
在一次俯身掬水时,她看到溪流对岸的泥地上,有一个相对清晰的鞋印。那不是草鞋的印记,而是胶底鞋的印痕,花纹比较特殊,不像是普通山民穿的。她的心猛地一紧。联统党的人?还是旭日国的便衣?
警惕心让她放弃了沿溪流而上的打算,转而再次钻入更茂密的林间,宁愿绕远路,也要避开可能的危险。
时间在痛苦的跋涉中流逝,日头渐渐偏西。山林里的光线变得昏暗,气温也开始下降。苏婉清的体力终于到了极限。她靠在一棵松树下,剧烈地喘息着,感觉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嘶哑作响。受伤的脚踝肿胀发亮,传来的疼痛几乎让她晕厥。
完了吗?还是走不出这片山林了吗?
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和纸条,紧紧贴在胸口。这是她和陈朔之间最后的联系,也是她未能完成的托付。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前方不远处的山坡。在那片相对稀疏的松树林中,一棵形态奇特的老树突兀地立在那里——它的主干在一人多高的地方猛地向一侧扭曲,形成一个几乎与地面平行的、巨大的“脖子”,树冠则倔强地向上生长,如同一个歪着头沉思的巨人。
歪脖子老槐树!
希望如同濒死之火,骤然爆发出最后的光亮。苏婉清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拄着拐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那棵老树。
靠近了,她才看清,这槐树确实古老,树皮皲裂如同龙鳞,那个“歪脖子”的转折处,有一个不起眼的、被苔藓部分覆盖的树洞。
就是这里!“樵夫”的联络点!
她强忍着激动,按照纸条上指示的暗语方式,轻轻敲击着树干,节奏是模仿鸟叫的两短一长。然后,她压低声音,对着树洞说道:“山重水复疑无路。”
这是接头暗语的上半句。
她屏住呼吸,心脏狂跳,等待着回应。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山林里只有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
没有人回应。
难道……“樵夫”出事了?还是她找错了地方?或者,对方不信任她?
就在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带着锯木屑摩擦质感的声音,从她身后不远处的一簇茂密的灌木丛后响了起来:
“柳暗花明……又一村。”
暗语对上了!
苏婉清猛地回头,只见一个身影从灌木丛后缓缓站起。那人身形不高,有些佝偻,穿着一身打满补丁、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的灰褐色粗布衣服,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肩上扛着一把磨得发亮的柴刀,活脱脱一个真正的樵夫。
但苏婉清注意到,他那双从斗笠阴影下望过来的眼睛,却锐利得如同鹰隼,没有丝毫山野村夫的浑浊,只有经历过风霜和危险的沉淀与警惕。
“你是谁?”‘樵夫’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浓的审视意味,“‘琴师’呢?”他问的是被捕的那个联络点负责人。
苏婉清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站直身体,尽管摇摇欲坠。她举起手中的油纸包,声音因虚弱和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是‘青石’的同伴……‘琴师’被捕了,‘听雨轩’被毁……我们,是从芦苇荡里逃出来的……他……他为了引开鬼子,和我失散了……”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和难以抑制的情感。
‘樵夫’沉默地听着,斗笠下的目光在她狼狈不堪的衣着、严重肿胀的脚踝以及那紧紧攥着的油纸包上缓缓扫过。他没有立刻表态,但那紧绷的下颌线条,显示他正在快速消化和判断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良久,他向前迈了一步,伸出了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
“东西给我。”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隔阂,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你……跟我来。”
苏婉清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又看了看‘樵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极度的疲惫和伤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只感觉到一双坚实的手臂扶住了她,以及一个模糊的念头:
找到‘樵夫’了……陈朔……我找到……了……
【第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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