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浓雾凝固了。
老摊主的目光在林皓脸上和那张皱巴巴的纸片之间来回移动了几次,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他那干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一本破旧典籍的毛边。
林皓的心悬在嗓子眼,掌心的汗水几乎要浸糊那四个赭石字迹。他甚至做好了对方一旦否认或露出异样就立刻转身遁入迷雾的准备。
终于,老摊主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得让林皓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枯瘦的手指从书本上抬起,朝着斜后方一个狭窄的、堆满破烂家什的巷口,极其隐晦地指了一下。随即,手指迅速收回,重新落回书页上,仿佛从未动过。他低下头,继续沉浸在那残破的文字里,不再看林皓一眼。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自然得如同只是拂去书页上的一点尘埃。
但林皓收到了信号!
强烈的激动和更深的警惕同时涌上心头。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只是对着老人微微颔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道:“多谢。”
然后,他裹紧那张肮脏的牛皮纸,像个真正的流浪汉一样,颤巍巍地、若无其事地挪开脚步,并没有立刻走向那个巷口,而是先在附近徘徊了片刻,用眼角余光仔细观察四周。
浓雾依旧,行人稀少且行色匆匆。并没有人特别注意这个角落和那个沉默的老摊主。
确认没有明显的盯梢后,林皓才状似随意地、一步一挪地拐进了那个狭窄的巷口。
巷子比外面看起来更深、更暗,两侧是高耸的、斑驳污秽的砖墙,遮挡了本就微弱的天光。地面流淌着恶臭的污水,堆积着各种生活垃圾。这里仿佛是闸北繁华(如果能称得上繁华的话)表皮下一道肮脏的褶皱。
他的心再次提紧。老摊主指的路没错吗?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像能藏下一间“书屋”。
他小心翼翼地向深处走去,脚步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发出轻微的回响。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气味也越发令人窒息。
就在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理解错了那个手势时,前方巷子尽头,一扇极不起眼的、歪斜的木门映入眼帘。
门是暗沉的黑褐色,油漆剥落得厉害,边缘腐烂。门上没有招牌,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顶端悬着一块小小的、古旧的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两个几乎被风雨侵蚀殆尽、需要极力辨认才能看出的篆体字——“三昧”。
就是这里!
林皓停下脚步,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心脏狂跳不止。找到了!老柴头用命换来的线索,指向的就是这扇隐藏在贫民窟深处、毫不起眼的破旧木门!
但这扇门背后是什么?是希望?是陷阱?还是另一个更深的谜团?
那个“夏先生”,又会是怎样一个人?
他深吸了几口污浊的空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事已至此,他没有退路。无论门后是什么,他都必须去面对。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破烂的“牛皮纸外套”,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刚刚从河里爬出来的逃犯——尽管这几乎是徒劳。然后,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叩响了那扇木门。
叩门声在寂静的深巷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加重力道,敲了三次。
依旧死寂。仿佛门后根本无人居住,或者……无人愿意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林皓的心头。难道他来晚了?这里已经废弃?或者……老柴头的信息根本就是错误的?
他不甘心,试着用手推了推门。
吱呀!
门竟然没有锁!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腐朽合页摩擦的声响,木门被他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陈腐、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淡淡墨香的气味从门缝里飘散出来。
门内一片昏暗,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只能看到里面似乎堆满了大量杂物,影影绰绰。
“有人吗?”林皓压低声音,向着门内试探着问了一句。
没有回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他的心跳得更快了。握紧了手中那枚一直未曾离身的钥匙,他将门又推开了一些,侧身闪了进去,然后迅速将门在身后轻轻掩上。
门内是一个极其狭窄压抑的空间。与其说是书屋,不如说是一个被书籍和纸张彻底淹没的洞穴。四壁直到天花板,全都堆满了、塞满了各种新旧不一、开本各异的书籍,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地上也散落着捆扎的书册和纸卷,几乎难以下脚。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从门缝透入的微光中飞舞。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活动的空间,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请问……夏先生在吗?”林皓再次开口,声音在堆满软性材料的狭窄空间里显得有些沉闷。
依旧无人应答。
难道真的没人在?或者……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书册,忽然,在房间最深处,一个被书堆半掩的、极其昏暗的角落里,他似乎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昏黄的光晕。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挡在身前的几摞旧书,艰难地向那个角落挪去。
越靠近,那光晕越清晰。那是一盏极小极旧的煤油灯,灯焰被调到只有豆粒大小,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灯旁,一个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书堆的阴影里。
那人穿着一件深色的、洗得发白的长衫,背对着门口,低着头,似乎正在就着那点微光专注地看着什么,对林皓的进入毫无反应。
“夏先生?”林皓停住脚步,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那个身影终于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他转过身来。
煤油灯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他的侧脸。那是一个大约五十岁上下的男人,面容清癯,戴着一副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深邃和……疲惫。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梳理得却一丝不苟,带着一种旧式文人特有的、即使落魄也未曾完全丢弃的整洁与气度。
他的目光落在林皓身上,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多少好奇,只有一种洞悉世事般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深重的倦怠。
“你找谁?”他开口问道,声音平和,略带沙哑,如同翻动旧书页的声响。
“我找夏先生。”林皓重复道,手心微微出汗,“一位……河上的朋友让我来的。”
“河上的朋友?”夏先生微微偏头,镜片反射着微弱的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我久居书斋,并无河上的朋友。阁下怕是找错地方了。”
他的否认在林皓意料之中。林皓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老柴头教给他的那句话:
“他说……‘河里的柴,烧不完’。”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狭窄书屋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
夏先生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情绪波动。他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一直平稳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瞬。他沉默了,只是透过镜片,更加仔细地、审视地打量着林皓,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剥开他狼狈不堪的外表,直看到内心最深处。
那审视的目光持续了足足十几秒,压抑得让林皓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夏先生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更低,更沉:“他……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狠狠刺中了林皓心中最痛楚、最愧疚的地方。他喉咙发紧,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走了。”
夏先生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那深重的疲惫感几乎要满溢出来。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这堆满书籍的狭窄空间里回荡,带着无尽的苍凉。
“果然……还是烧完了吗……”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没有问怎么走的,为何走的,仿佛早已知道结局。
片刻的静默后,夏先生重新看向林皓,目光里的审视减少了些,多了几分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
“所以,他拼着最后一把柴火,把你送到了我这里。”夏先生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多了一丝沉重,“你带来了什么?或者说,你需要什么?”
林皓没有立刻拿出胶卷。最后的警惕心让他保持着谨慎。他只是看着夏先生,反问道:“您这里……安全吗?”
夏先生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弧度:“安全?这世道,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三昧’……原意是排除杂念,使心神平静。如今,也不过是藏在这乱世废墟里,一个自欺欺人的蜗壳罢了。”
他抬起手,指了指四周堆积如山的书:“这些……才是最好的屏障和伪装。谁会相信,有人会把要紧的东西,藏在一堆即将化为纸浆的废纸里呢?”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文人式的自嘲和悲观,却也透露出一种异样的智慧。
就在这时,街道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却异常刺耳的警笛声!
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林皓和夏先生的脸色同时一变!
夏先生猛地站起身,动作竟出乎意料地敏捷。他迅速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警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似乎就在巷口附近停了下来!紧接着是嘈杂的人声和纷乱的脚步声!
“搜查!挨家挨户搜!”粗暴的吼叫声穿透门板,隐约传来。
76号的人!他们竟然搜到了这里?!是巧合?还是……冲着他来的?!
林皓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摸向胸口藏匿胶卷的位置,全身肌肉绷紧,瞬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夏先生猛地回过头,看向林皓,昏暗中,他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他没有任何犹豫,快速而低声地说道:
“来不及多说了!跟我来!”
他不再看门口,而是转身走向书屋最深处那个角落,挪开灯盏,然后俯身,用手在堆满书籍的地板上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摸索着。
只听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一小块地板,竟然被他悄无声息地掀了起来,露出下面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一股更浓重的、陈腐的霉味和墨味从洞口中涌出!
“下去!快!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夏先生语气急促而坚决,不容置疑地指着那个洞口。
洞口之下,是无尽的黑暗。
门外,是逐渐逼近的、凶险的搜查声。
林皓看着那个深不见底的洞口,又看向脸色凝重的夏先生。
没有时间犹豫。
他一咬牙,俯身钻进了那个狭窄的洞口。
就在他身体完全没入黑暗的瞬间,夏先生迅速将地板重新合上。
所有的光线和声音瞬间被隔绝。
林皓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寂和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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