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比苏州河底的淤泥深处更加浓稠、更加死寂的黑暗。连同声音一起被彻底吞噬，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林皓蜷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一动不敢动。身下似乎是坚硬的土地，混合着一种陈年纸张和灰尘特有的干涩霉味，直冲鼻腔。空间极其狭小，他稍微抬头就能碰到头顶粗糙的木制结构——那是刚才夏先生合上的地板。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从地板缝隙间渗透下来的、极其微弱的空气流动，以及外面世界隐约传来的、被层层过滤后变得模糊扭曲的声响。
沉重的砸门声！并非来自头顶的书屋正门，似乎更远一些，是巷子里其他住户的门？但每一声闷响，都如同直接敲击在他的神经上。
粗暴的呵斥声，模糊不清，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零星几声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很快又被厉声压制下去。
搜查正在进行！而且近在咫尺！
林皓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试图从那些混乱的噪音中分辨出有用的信息。他们会不会发现这间没有挂牌子的“三昧书屋”？夏先生能应付过去吗？那扇破旧的木门，能挡住76号的暴力吗？
时间在极度紧张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听到脚步声似乎在巷子里来回走动，越来越近……又似乎渐渐远去……无法准确判断。
突然！
头顶正上方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在书屋里！
“……妈的，这什么鬼地方？堆这么多破书，臭死了！”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抱怨道，伴随着书籍被粗暴踢开的哗啦声。
“少废话！搜仔细点！看看有没有夹层或者地窖！”另一个更阴沉的声音命令道。
林皓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肌肉绷紧如铁！
他们进来了！他们就在头顶！
手电筒的光柱透过地板狭窄的缝隙，在他头顶上方扫过几道转瞬即逝的、微弱的光痕。灰尘簌簌落下。
他听到书籍被更大范围地翻动、推倒的声音，杂物被踢开。特务们的搜索粗暴而毫无耐心。
“头儿，这地方屁大一点，全是书，能藏个鬼啊？”年轻特务的声音带着不耐烦。
“让你搜就搜！哪来那么多废话！”那个头领骂道，“看看墙后面！书架后面！妈的，这老东西是什么人？”
然后，是夏先生那平和却略带颤抖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回答质问：“老朽……就是个收破烂书的……几位老总，我这里都是些没人要的废纸，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废纸？哼！”特务头领冷哼一声，“这年头，能认字看书的都不是简单货色！说！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年轻人？二十多岁，浑身是伤，形迹可疑！”
“受伤的年轻人？”夏先生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惶恐，“没、没有啊……老朽这地方，除了几个熟客来淘换旧书，平时没人来的……更别说受伤的了……”
“熟客？都是些什么人？”特务头领立刻抓住话头，逼问。
“都是一些……像老朽一样的酸腐文人，或者……想找便宜课本的穷学生……”夏先生回答得小心翼翼。
上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书籍被继续翻动的噪音。
林皓在黑暗中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限度。冷汗沿着他的脊柱不断滑落。
【系统能量恢复至10%……环境极度危险……监测到宿主生命体征极度应激……建议保持绝对静止……降低代谢……】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而急促，却无比正确。此刻，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书堆上！
“妈的！这堆破书真碍事！”年轻特务骂骂咧咧。
“行了！”那头领似乎也失去了耐心，“这鸟地方挤得转身都难，藏只老鼠都费劲，别说藏个大活人了！去下一家！”
脚步声开始向门口移动。
“老东西，给我听着！要是看到可疑的人，立刻报告！要是敢隐瞒不报，哼，让你和你这堆破书一起烧成灰！”威胁的话语掷地有声。
“是是是……一定报告，一定报告……”夏先生连声应着，声音卑微。
脚步声远去，木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传来。
外面巷子里的嘈杂声和搜查声也似乎在逐渐转移，向着更远处而去。
但林皓依旧蜷缩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他不敢确定这是否是特务的诡计，假装离开实则埋伏。
时间再次缓慢流逝。
头顶没有任何声音。夏先生也没有任何动静。
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被遗忘在这片纸张坟墓的地底。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半小时。
终于，头顶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小心翼翼的刮擦声。
紧接着，那块地板被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夏先生压得极低、充满疲惫的声音传了下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暂时……走了。”
光线再次渗入，虽然依旧昏暗，却让林皓几乎有种重见天日的恍惚感。
他艰难地动了动几乎僵硬的身体，在夏先生的帮助下，从那个狭小窒闷的藏身洞里爬了出来。
重新站在堆满书籍的屋子里，两人都沉默着，只能听到彼此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书屋被翻得更加狼藉，许多书册散落一地，上面残留着肮脏的鞋印。
夏先生的脸色在煤油灯下显得更加苍白，额头上带着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整理长衫的动作依旧保持着一种奇异的镇定。
“他们……还会回来吗？”林皓声音沙哑地问，依旧心有余悸。
“难说。”夏先生摇摇头，眼神凝重，“这次或许是例行盘查，或许是得到了某些模糊的线索。闸北这么大，他们像篦子一样梳过来，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
他的目光落在林皓身上，那目光复杂无比，有关切，有审视，更有一种深重的、仿佛早已预料到的无奈。
“老柴……”林皓刚开口。
夏先生抬手制止了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提这个名字，仿佛那会带来更大的危险。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选择帮你，自有他的道理。现在，说说你吧。”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身上带了什么？能让76号如此兴师动众，甚至可能引来了更麻烦的角色？”
到了这一步，再隐瞒似乎已无必要，且极度危险。老柴头用生命换来的信任，夏先生刚刚经历的搜查风险，都让林皓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他用极其轻微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胸前早已破烂不堪、被血污浸透的衣襟内侧，取出了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贴肉藏匿的细小胶卷。
他将胶卷托在掌心，递到夏先生面前那豆大的灯焰旁。
“我叫林皓……或许，现在更多的人叫我‘灰烬’。”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我带来的，是一份真相。一份……很多人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毁灭，也有很多人为之付出了生命的真相。”
煤油灯微弱的光芒下，那卷小小的、看似不起眼的胶卷，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夏先生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胶卷之上。他脸上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了然。他缓缓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却又在即将接触时猛地停住，仿佛那胶卷烫手一般。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林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台……仓库……大火……是因为这个？”
林皓沉重地点了点头。
夏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向后踉跄半步，靠在了身后堆积的书山上，才勉强站稳。他闭上了眼睛，脸上掠过巨大的悲恸和愤怒，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我就知道……怀明那孩子……他不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林皓已经明白，夏先生不仅知道叶怀明，甚至可能关系匪浅。
夏先生再次看向那胶卷，眼神已经完全不同，那里面充满了凝重、决绝，以及一种薪火相传般的沉重责任感。
“你必须立刻离开上海！”夏先生语气斩钉截铁，“立刻！马上！这东西多在你手里停留一刻，你就离死亡近一步！上海所有的出口肯定都被盯死了！”
“我知道。”林皓涩声道，“但我无处可去。”
夏先生眉头紧锁，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快速踱了两步，踩在散落的书籍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水路……陆路……关卡肯定都加了哨……”他快速思索着，忽然，他停下脚步，猛地看向林皓，“有一个地方……或许……只是或许，有一条他们想不到的路。”
“哪里？”林皓立刻追问。
“码头区，第七号废仓。”夏先生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更低，“那里表面上堆满了战前废弃的机械和五金废料，几乎无人看管。但仓库最底层，靠近河岸的地方，有一个旧时代留下的、几乎被遗忘的泄洪通道的残迹，据说早年是为了应对潮汐倒灌修的，后来废弃了，出口半浸在水下，被垃圾和水草堵着，很少有人知道。”
泄洪通道？又一个地下管道？
林皓的心提了起来，苏州河管道里的噩梦经历瞬间涌上心头。
“那通道……通向哪里？”他问。
“不清楚。”夏先生摇头，“可能通向苏州河某处偏僻的河岸，也可能早就塌方堵塞了。但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避开主要关卡检查的出路。风险极大，可能根本走不通，甚至直接死在里面。”
他看着林皓，目光坦诚而残酷：“选择权在你。留在这里，迟早被找到。尝试那条路，九死一生。”
没有安全的选项。只有危险和更危险的区别。
林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线生机。
“我怎么找到那个仓库和通道？”
夏先生快速从一堆废纸里抽出一张发黄的、粗糙的包装纸，又拿起那截林皓用过的赭石颜料，就着煤油灯，飞速地画下了一个极其简略的、标注着关键参照物的路线图。
“记住它！”他将草图塞给林皓，“然后烧掉！立刻就走！趁着现在搜查刚过，他们的注意力可能还在居民区！”
林皓接过草图，目光飞快地扫过那简陋却关键的线条和标记，拼命将其刻印在脑海里。
“夏先生，您……”林皓看向他，这个刚刚承担了巨大风险的老者。
“我自有办法。”夏先生打断他，语气恢复了一种令人心安的平静，他指了指满屋的书籍，“这些，就是我的护身符。他们暂时还不会把我一个‘收破烂书的’老废物怎么样。快走！”
他不再多言，迅速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然后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对外面观察了一下。
“巷子暂时没人，快！”他低声道。
林皓将那张草图紧紧攥在手心，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堆满了书籍与秘密的狭小书屋，以及灯焰旁夏先生那清癯而决绝的面容。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裹紧那件破烂的牛皮纸，闪身而出，再次融入了闸北灰蒙蒙的、危机四伏的迷雾之中。
身后，那扇破旧的木门被轻轻合上，将所有的秘密重新关回那一室书香与尘埃之下。
林皓没有回头，他依循着脑海中那张简陋的地图，向着码头区，向着那条未知的、可能通往自由也可能通往地狱的废弃泄洪道，艰难前行。
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系统能量恢复至11%……导航数据更新……目的地：码头区第七号废仓……风险等级：极高……】
系统的提示，第一次有了明确的目的地。
尽管那目的地，代表着更深的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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