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旨意传到慈安宫偏殿时，清漓正和清羽分食一碟新做的桂花糕。
“禁足三月，罚俸一年……”清羽小声嘀咕着，小脸上没什么喜色，反而有些茫然，“就这样？那……那个齐妃呢？”
清漓掰下一小块桂花糕，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香甜软糯，却尝不出多少滋味。
她拿起笔，在摊开的小本子上写下：
“郑氏挡箭，齐氏藏锋。”
“皇帝要平衡，更要‘真相’给父王交代。”
“我们？棋子而已。活着，就是结果。”
清羽看着那几行字，似懂非懂，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闷闷地低下头，也掰了块桂花糕塞进嘴里，用力嚼着，仿佛要把那点不甘和委屈都咽下去。
韦筱梦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了然。
皇帝需要平息平南王府可能的怒火，需要一个“罪魁祸首”来承担后果。
郑贵妃是最合适的目标——有动机（旧怨），有“证据”（春杏），身份够高（足以平息南疆的愤怒），却又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要太后和二皇子在，只要平南王府的郑侧妃和庶长子在，郑贵妃就不可能倒台）。
至于真正的黑手齐妃？皇帝未必没有察觉，但在没有确凿铁证、且需要维持后宫前朝微妙平衡的前提下，深究下去，牵出的可能是陈家甚至皇后，这绝非皇帝所愿。
所以，只能点到为止。
这个“结果”，是政治博弈的产物，是各方妥协的结局。
清漓郡主和清羽公子的“委屈”，在这盘大棋里，无足轻重。
能活着，得到皇帝的安抚（那些赏赐），已是皇帝给予的“交代”。
果然，圣旨下达后不久，皇帝的安抚便接踵而至。
这一次，来的不是内侍监的普通太监，而是皇帝身边颇为得力的首领太监高德全。
他身后跟着一串捧着朱漆托盘的宫人，阵仗比上次送压惊礼时还要大。
“圣旨到！”
清漓清羽等人听到圣旨到，皆是一愣，一般安抚不都是口谕为主吗？怎么专门发明旨这么正式？
但圣旨已经到了跟前，也顾不上其他，伍嬷嬷急忙唤来小宫女帮两位小主子穿上正装接旨。
至于香案啥的，这是慈安宫侧殿，又不是他们王府，他们倒是想摆上，可没这些东西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御宇寰区，协和万邦，敦睦九族。兹有平南王府府嫡女司徒清漓，禀性柔嘉，德容兼备，温恭淑慎，举止端仪。幼承庭训，慧质天成。既符坤德，宜膺殊荣。念其母族勋贵，父王忠勤，朕心嘉悦，特沛恩典。
今册封司徒清漓为「郡主」，授正二品衔。
赐金册一函，玉印一方，锦缎千匹，珠玑百斛，以示褒崇。
望尔谨遵礼法，恪恭职守，怀谦持盈，勿坠门风。钦承朕命，永绥福泽！
钦此！”
“臣女谢主隆恩，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清漓接过圣旨后，高德全笑容可掬，态度恭敬得无可挑剔地给清漓和清羽行礼， “奴才给郡主、公子请安。”
“除了郡主的册封圣旨，皇上另有口谕：平南王府清漓郡主、清羽公子，受奸人所害，惊扰凤体，朕心甚怜。特赐：东海夜明珠一匣（十二颗），贡品阿胶十匣，百年老参两支，云锦十匹，缂丝十匹，紫貂皮十张。另，念郡主年幼体弱，特赐御膳房擅药膳之白案御厨一名，专司郡主公子饮食调理。钦此——”
赏赐流水般送入殿中，珠光宝气，药香馥郁，绫罗锦绣堆积，晃得人眼花。
尤其是那十二颗龙眼大小、在稍暗处便自行散发出柔和光晕的东海夜明珠，更是价值连城。
清漓和清羽再次规规矩矩地谢了恩。
高德全宣完赏赐，并未立刻离去，脸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亲近：“郡主，公子，皇上还有几句体己话，让奴才私下转达。”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只够清漓、清羽和近前的韦筱竹、伍嬷嬷听见：
“皇上说了，此番委屈了郡主和公子。那起子黑心烂肺的东西，皇上一个都不会轻饶，郡主公子安心在太后娘娘宫里将养便是。皇上还特意嘱咐，”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在清漓脸上扫过，“让郡主转告平南王妃，京中一切，有朕看顾，请王妃宽心，镇守南疆，为国屏藩。皇上还说……南疆路远，王爷王妃慈父慈母心肠，无有不挂念子女的，万幸王爷王妃身边依旧儿女环绕。郡主与公子，就安心在皇伯父这里住着，把身子骨养得壮壮的。待日后……自有相见之期。”
清漓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冷芒。
好一个“有朕看顾”！
好一个“万幸王爷王妃身边依旧儿女环绕”！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警告和离间！
皇帝这是在告诉她，也在借她的口告诉远在南疆的娘亲：清漓清羽二人，被平南王舍弃了，安心留在京里做人质吧！南疆自有平南王的庶子庶女们承欢膝下。同时，皇帝又摆出“皇伯父”的姿态施恩安抚，展示他的“庇护”，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将平南王府牢牢捏在手心。
“奴才话已带到。”高德全见清漓沉默，也不在意，依旧笑眯眯地，“皇上还给了奴才一道手谕。”他掏出一卷明黄的绢帛，展开，却不是给清漓看的，“慈安宫总管何在？”
慈安宫的总管太监连忙上前跪下。
高德全朗声道：“皇上口谕：慈安宫守卫，自即日起，增调一队御前侍卫轮值，专司护卫清漓郡主、清羽公子安全！一应人等，无太后及朕之手谕，不得擅扰郡主公子静养！违者，侍卫可先斩后奏！”
“奴才遵旨！”总管太监叩首领命。
高德全这才将手谕交给他，又转向清漓，恢复了恭敬的笑容：“郡主，公子，皇上对您二位，可真是放在心尖儿上了。您二位就放宽心，好好养着。奴才告退。”
送走了高德全一行人，偏殿里再次安静下来。堆积如山的赏赐散发着冰冷而奢华的气息。
清漓走到那匣打开的夜明珠前。柔和的光晕映着她的小脸，明明灭灭。她伸出手指，轻轻碰触其中一颗最大、最圆润的珠子。触手冰凉。
“御前侍卫……专司护卫？”清羽喃喃道，小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皇伯父……这是保护我们，还是……看着我们？”
韦筱梦和伍嬷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名为保护，实为监控。
皇帝这是彻底将他们兄妹锁在了慈安宫，也锁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杜绝了任何人再下手的可能，也断绝了他们与外界的过多联系。
清漓收回手指，指尖的凉意仿佛渗进了心里。她拿起笔，在小本子上缓慢而清晰地写下两行字：
“牢笼换金锁。”
“棋子本无路。”
写完，她将本子合上，丢到那堆流光溢彩的锦缎上。
然后，她转身，走到桌边，端起那碟只动了几块的桂花糕，拿起一块，塞进清羽手里。自己也拿起一块，用力咬了一大口。
皇帝不但赏赐给得足，还提前给了她郡主的册封，要知道他们这些王爷女儿，哪个不是过了及笄才能请封，而且大部分不是郡主，只是郡君或是县主。
现在她才五岁，因一次中毒风波，就得了郡主的册封。
是好事，不是坏事，挺好的。
香甜软糯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带着一丝桂花的清苦。
她看向清羽，努力扯出一个属于五岁孩童的、略显僵硬的笑容，用口型无声地说：
“吃。”
清羽看着妹妹沾着糕屑的嘴角，还有那双黑沉沉眼睛里努力挤出的、笨拙的安抚，鼻子一酸，重重点头，也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阳光透过窗棂，静静洒在兄妹俩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窗外，御前侍卫换岗的甲胄碰撞声清晰传来，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
慈安宫，成了他们更华丽、也更森严的囚笼。
而这场由一块点心引发的风暴，表面上似乎已经平息，暗地里涌动的暗流，却从未停止。
齐妃藏于幕后，郑贵妃心有不甘，皇后蛰伏待机，皇帝高踞云端，执棋布子。
清漓咽下口中的桂花糕，甜味过后，舌尖只余一片涩然。
她知道自己和清羽暂时安全了。皇帝的“看顾”，就是他们此刻最大的护身符。
至于未来？
她抬眼望向窗外高远的天空。路还很长。
她得活下去，带着清羽，在这金瓦红墙的囚笼里，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活下去，然后……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路。
她拿起一块做成小兔子形状的奶糕——那是皇后被禁足前送来的“压惊”点心之一，一直放在桌角，无人碰触。
清漓看了看，然后，轻轻将它掰开，分了一半给清羽。
清羽愣了一下，接过那半块兔子奶糕，看着妹妹平静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甜腻的奶香在口中化开。这一次，清漓也小口地尝了一点。
风暴暂时平息，他们需要积蓄力量，也需要……学会品尝这风暴中心，难得的、掺着毒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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