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紫禁城便醒了。
昨夜的抵足长谈,让新君几乎一夜未眠,但他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亢奋。天还未亮,他便已穿戴整齐,在乾清宫的书案上,将黛玉给他的那几份文书又反复看了数遍。每一个字,都像一粒火种,在他胸中燃起燎原大火。
卯时,太和殿前的钟鼓再次敲响。
这并非登基大典那般盛大庄严,却更显肃穆。这是新朝的第一次正式大朝会,是决定未来权力格局的开端。
百官鱼贯而入,气氛与昨日截然不同。昨日是惊魂未定、身不由己,今日则是心思活络、尘埃落定后的利益诉求。每个人的眼神都在悄然交流,评估着新君的成色,揣摩着那位护国摄政长公主的心意。
新君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扫过下方。他的视线在卫若兰身上停了一瞬,又掠过站在文臣之首、一身正红翟衣的黛玉,最后落在垂手立于一旁的北静王水溶身上。昨夜,他已与黛玉商定了今日封赏的大致章程。
“宣旨!”
尖细的唱喏声响起,大太监展开了第一份圣旨。
“……禁军都指挥使卫若兰,忠勇果毅,于宫变之中,身先士卒,力保宫城不失,厥功至伟。特晋封为【一等忠勇公】,掌天下兵马副元帅,节制京畿三大营,钦此!”
此言一出,殿中响起一片极轻的抽气声。
一等公爵,已是武将爵位的顶峰。而“天下兵马副元帅”这个称号,虽是虚衔,但配上“节制京畿三大营”的实权,分量重得骇人。这意味着,整个京城的防务,彻底落入了卫若兰——或者说,落入了长公主的手中。
卫若兰出列,他那只空荡荡的右袖在朝服下显得格外扎眼,却无人敢因此小觑。他用左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沉稳:“臣,谢陛下隆恩。”
接着,是第二份圣旨。
“北静王水溶,宗室表率,于逆贼作乱之际,明辨是非,稳定宗亲,有安社稷之功。加亲王双俸,赐紫金冠、四团龙补服,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这同样是极尽荣宠的封赏,明确了北静王在新朝宗室中领袖的地位。水溶出列谢恩,面色平静,只是在与黛玉的目光交错时,微微颔首。
其余的禁军将领、几位从龙有功的老臣,也一一得到了丰厚的赏赐。整个大殿都沉浸在一种新朝初立、皆大欢喜的氛围里。封赏进行得极为顺利,就连最喜欢挑刺的言官,此刻也笑得合不拢嘴,毕竟谁也不想在这时候触霉头。
眼看封赏环节即将结束,新君清了清嗓子。
他按照昨夜与黛玉的约定,抛出了第一块问路的石头。
“诸位爱卿,”年轻的帝王声音清朗,“朕与长公主商议,国朝初定,百废待兴,当广开才路,不拘一格降人才。朕意,于下一次恩科,增开商、工二科,凡家有恒产之商贾、技艺精湛之匠户,其子弟皆可报考。若能中第,一体叙用,如何?”
话音落下的瞬间,太和殿内喜气洋洋的氛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官员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增开商工二科?允许那些满身铜臭的商贾之子,与他们这些十年寒窗的读书人同场竞技?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是在动摇国本,是在侮辱斯文!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御史猛地从队列里冲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里高举着笏板,涕泗横流:“陛下,万万不可啊!我大夏以仁孝治天下,以士农为国本!商贾重利轻义,工匠奇技淫巧,若让他们登堂入室,与我辈读书人同列,则圣贤之道将荡然无存,国本动摇矣!此乃亡国之兆啊,陛下!”
他这一跪,像是一个信号。
“请陛下三思!祖制不可废!”
“士农工商,贵贱有序,乾坤不可倒悬!”
“臣附议!此举必将引发天下读书人的非议,动摇民心!”
“……”
一时间,殿内跪倒了一大片官员,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御史和翰林,他们引经据典,痛心疾首,仿佛新君的这个提议,比忠顺王谋反还要罪恶滔天。
新君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没想到反弹会如此激烈。他想起了黛玉文书中的分析,试图辩解:“众卿,朝廷去岁税入,盐铁、关税、商税已占三成。商贾之力,于国计民生并非无益……”
“陛下!”那老御史打断了他的话,声色俱厉,“此乃与民争利,非圣君所为!臣斗胆,此等动摇国本之策,恐非陛下本意。臣恳请陛下,明示是何人蛊惑圣听?”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转头,浑浊的老眼如刀子一般,直射向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红衣女子。
“潇湘郡主……哦不,护国摄政长公主殿下!”老御史故意加重了“摄政”二字,“《礼记》有云,妇人,从人者也。相夫教子,安于后宅,方为正道。长公主殿下辅佐陛下平叛,功盖天下,臣等感佩。但国朝大政,岂是女子可以干预?自古牝鸡司晨,家之不祥。殿下今日预国政,他日是否要垂帘听政,效仿前朝武后故事乎?”
这番话,诛心至极。
他不敢直接反对皇帝,便将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黛玉。从“动摇国本”直接滑坡到“女子干政”,再到“武后故事”,每一顶帽子都大得吓人。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所有人都看向了黛玉。
卫若兰握紧了左拳,骨节发白。北静王水溶的眉头也深深皱起。
御座上的新君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正要发作,却见黛玉对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动了。
在一片死寂中,黛玉缓步而出,走到了那群跪着的老臣面前。
她没有看他们,而是转身,对新君微微一福:“陛下,臣有一份名录,想请诸位大人一同‘品鉴’。”
新君立刻会意:“准。”
紫鹃上前,将一卷早已备好的锦轴,呈了上去。
大太监展开锦轴,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开始念诵:
“吏部侍郎张维,于忠顺王起兵前三日,将其幼子送往城外皇庄,该皇庄,忠顺王妃曾于半月前巡视过……”
“御史钱正明,”念到这个名字时,大太监特意顿了顿,看了一眼跪在最前面的老御史,“其孙女婿家,于宫变当晚,向城西忠顺王外戚李家之别院,送去粮米二十石,珍玩三箱……”
“翰林院学士赵申,宫变前,曾与忠顺王府长史周元,在醉仙楼密会,时长一个时辰……”
“……”
一份份,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事由,清晰无比,无可辩驳。
每念出一个名字,跪着的人群中就有一人身体剧烈地颤抖一下。一开始还梗着脖子的钱御史,在听到自家孙女婿的名字时,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一般,瘫软了下去。
这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可以解释为正常的亲族走动、人情往来,也可以解释为在两方之间下注,暗通款曲。在那种关键时刻,任何一点与逆贼的瓜葛,都足以致命。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只有太监那平板无波的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在梁柱间回响。
当最后一个人名念完,锦轴合上。
黛玉这才垂下眼帘,看着脚下这群面如死灰的老臣,声音清冷如冰:“国难当头,尔等作壁上观,首鼠两端,便是在恪守‘祖制’么?”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弄。
“还是说,诸位大人的‘祖制’,就是等新君登基之后,再跳出来,靠着一张嘴,博一个‘忠直敢言’的清名,好为自己的家族,多捞些恩科录取的名额?”
这句话,直接撕下了他们最后一块遮羞布。
什么祖制,什么国本,全是虚的。归根结底,就是利益。他们害怕商人子弟进来,抢了他们世代相传的饭碗。
黛玉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地上的钱御史,声音不大,却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钱大人,本宫问你,‘牝鸡司晨’,与‘硕鼠食国’,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亡国之兆?”
钱御史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头一歪,竟是急怒攻心,直接昏死了过去。
黛玉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过身,对新君再次行礼。
“陛下,臣以为,国家大政,在德,在才,不在出身。若因循守旧,不思进取,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至于这些……心怀二志,只顾私利之辈,”她淡淡扫了一眼那些跪着发抖的官员,“是留是罚,全凭陛下一言而决。”
皮球,被她轻轻踢了回去。
她只负责把刀递过去,杀不杀人,得皇帝自己来。
新君看着下方噤若寒蝉的百官,再看看从容不迫的黛玉,心中那点残存的稚嫩,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他终于明白,权力的游戏,从来都不是温文尔雅的辩论。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冷硬。
“将钱正明革职查办!其余人等,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他看向大殿之外,声音提高八度,“至于恩科新政,朕意已决,着礼部与内阁,三日之内,拿出章程来!”
“臣等……遵旨。”
稀稀拉拉的回应声中,再无一人敢言反对。
黛玉垂下眼帘,心中波澜不惊。
震慑,只是第一步。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靠着这点把柄,只能让他们暂时闭嘴。想要将那宏大的蓝图变为现实,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太和殿的重重殿宇,落在了舆图之上那广袤的土地。
清查田亩、官绅纳粮、改革兵制、开海通商……
这第一刀,该从哪里落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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