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芮那封语焉不详、却又暗藏机锋的密信,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云梦泽高层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紧张的气氛如同逐渐弥漫的晨雾,笼罩着这片日益繁盛的水泽之地。苏轶那句“最高战备状态”的命令,让整个云梦泽的齿轮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转动起来。
非必要的民用生产几乎全部暂停,所有的资源——人力、物力、财力,都被优先导向军事防御和核心技术的突破。百工坊内,炉火日夜不熄,锤击声、锯木声、工匠们激烈的讨论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备战交响乐。原本用于改善民生的水力机械,此刻也被临时改造,用于驱动更大的鼓风机,或是拉动重物,以加快“青铜弩炮”和“潜蛟”舰的制造进度。
公输车几乎住在了船坞和弩炮工坊,这位平日里有些诙谐的老者,此刻眼神里只剩下全神贯注的锐利。他带着一众弟子和墨家、公输家的匠人,对着复杂的图纸和粗糙的青铜铸件,反复计算、调试、修改。青铜弩炮的核心在于扭力弹簧和击发机构,对材料的强度和工艺的精度要求极高。刘邦送来的铜料虽解了燃眉之急,但冶炼、铸造、打磨,每一步都挑战着云梦泽当前工艺的极限。
“这里,齿轮啮合度还是不够!公差必须再缩小半分!”公输车指着一个刚刚浇铸出来的青铜齿轮残次品,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重新做!用失蜡法,不惜工本!我们要的不是能响的玩意儿,是要能在百步之外洞穿共敖重甲的战具!”
另一边,陈穿的工作则更为隐秘和基础。他所在的工坊戒备格外森严,里面堆放着从各处搜集来的、以及上次击退共敖后打扫战场获得的青铜残片。这些残片大多锈迹斑斑,形状古怪,有些明显是某种大型机关或器械的组成部分。苏轶给予陈穿最大的权限和支持,希望他能从这些故纸堆和破烂里,逆向推导出失传的技艺,或是找到应对当前危机的灵感。
陈穿伏在案上,面前摊开的正是那块从黑石谷附近发现的、刻有奇异云纹和疑似墨家印记的青铜残片。他用自制的放大镜(由纯净水晶精细磨制而成)仔细观察着上面的每一道刻痕,旁边还放着几片清理干净的齿轮和连杆残件。
“苏泽主,你看此处,”陈穿招呼苏轶近前,指着残片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榫卯结构痕迹,“此非寻常铆接,似是某种活扣,内蕴巧思,非大师不能为。还有这齿轮,齿形特异,与我等现今所用迥异,似乎更注重力量的传递效率和变向……”
苏轶凝神细看,他虽非专业匠人,但长期浸淫此道,眼界早已开阔。他能感觉到这些残片上承载的技艺,远超当前云梦泽的水平,那是一种更为精深、更为系统化的机关术。
“能否从中获得启发,用于弩炮或‘潜蛟’的改进?”苏轶最关心的是实际应用。
陈穿沉吟片刻,谨慎道:“直接仿制很难,材料、工艺、乃至设计思路皆不完整。但其理念或可借鉴。比如这齿轮结构,若稍加变化,或可提升弩炮上弦机构效率,节省人力,加快射速。至于这榫卯……或许对‘潜蛟’的水密舱室结构有所启发,让其水下行动更为稳固灵活。只是……需要时间试验。”
“时间……”苏轶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共敖和项羽,会给他们多少时间?
就在这时,惊蛰快步走入,带来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泽主,派往墨家机关城可能方向探索的小队,有三支已经返回,皆无线索。最后一支,由墨家弟子荆远带领的小队,逾期三日未归,亦无任何讯号传回。”
议事堂内顿时一静。墨家机关城的线索,是云梦泽寻求外部助力、甚至是破局关键的重要希望。荆远是年轻一代墨者中的佼佼者,机敏果敢,他带队失联,绝非吉兆。
“失联区域在何处?”苏轶沉声问。
“据此西北方向,约两百里的崇山峻岭之中,那里山势险峻,人迹罕至,传闻多有猛兽瘴气。”惊蛰在地图上指出一个大致范围。
“加派搜寻人手,以隐秘侦查为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苏轶下令,心头又蒙上一层阴影。是遭遇了不测,还是找到了什么以至于无法脱身?抑或是……触动了什么不该触动的东西?
与此同时,共敖的军营中,气氛同样肃杀。
临江王共敖端坐主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上次折损八千精锐,是他起兵以来从未有过的耻辱。如今得到项羽的“钧旨”,更是名正言顺,誓要一举踏平云梦泽,以雪前耻,并夺取那令人垂涎的工匠技艺。
“探子回报,云梦泽戒备森严,各处要道均设有关卡、陷坑、望楼,水泽之中,亦有古怪船只巡弋。”一员部将禀报道。
“吴芮那边呢?”共敖冷声问。
“回王爷,衡山王回复说已遵项王号令,正在调集兵马粮草,但……具体出兵日期,仍未明确。”
“哼!老滑头!”共敖重重一拍案几,“又想坐山观虎斗,捡现成便宜!待本王拿下云梦泽,再跟他算账!”
他麾下谋士开口道:“王爷息怒。吴芮首鼠两端,不足为奇。关键在于,如何攻克云梦泽。其地虽小,但防御工事古怪,尤其是那种能爆炸的陶罐和强劲弩箭,威力惊人。强攻恐损失巨大。”
“难道就没办法了?”共敖怒道。
“非也。”谋士眼中闪过狡黠,“云梦泽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多为收容的流民,人心未必齐。可派细作潜入,散布谣言,制造恐慌,或可寻机破坏其关键工坊、粮仓。此为其一。”
“其二,据闻云梦泽与外界交易,依赖几条隐秘商路。尤其是其所需之寒铁、纤维等物,多从南方而来。若能切断其外部补给,困也能困死他们!”
共敖闻言,神色稍霁:“有理!立刻去办!细作之事,交由‘影卫’负责。至于商路……”他看向另一员将领,“你带一支轻骑,扮作流寇山贼,给本王盯死南面通往云梦泽的道路,见车就抢,见人就杀!我要让云梦泽,变成一座孤岛!”
战争的阴云,从正面战场,开始向更隐蔽的角落蔓延。
而在云梦泽内部,苏轶也意识到了补给线的问题。青梧负责的南方渠道,最近接连传来坏消息,几支运送寒铁和纤维的小型商队遭遇“匪徒”袭击,物资被劫,人员伤亡惨重。这些“匪徒”行动迅捷,下手狠辣,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显是受过训练的军人伪装。
“是共敖的人。”青梧脸色难看,“他在断我们的根。寒铁是打造兵刃和弩炮关键部件所必需,强韧纤维则关乎弓弦和‘潜蛟’的帆索。长此以往,我们的军工生产迟早会受影响。”
苏轶眉头紧锁。内部要肃清细作,外部要防御强攻,如今连生命线也受到威胁。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改变策略。”苏轶迅速做出决断,“重要物资运输,改走更隐蔽的水路,由‘潜蛟’或其简化版战船护航,必要时可进行水下运输。同时,在黑石谷通往云梦泽的路上,设立中转密库,物资化整为零,分批秘密运送。”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另外,让老默挑选一批好手,组成反猎杀小队。共敖能扮匪,我们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重点‘关照’一下共敖派出来捣乱的这些人!要让共敖知道,骚扰我们的代价,他同样付不起!”
就在这内外交困,气氛压抑到极点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再次来到了云梦泽。
来的不是随何,而是他的一名副手,同样带来了几车物资,但更重要的是,他带来了一个关于吴芮的最新情报。
“泽主,”那名汉使恭敬道,“我家随先生探得确切消息,就在三日前,衡山王吴芮,秘密接见了来自江东的使者。”
江东!项羽的使者!
苏轶心中一凛。吴芮果然不甘寂寞,在共敖和刘邦之间左右摇摆的同时,竟然还直接与项羽搭上了线!
“所为何事?”苏轶不动声色地问。
“具体内容难以探查,”汉使低声道,“但据宫内眼线传出的模糊信息,似乎……与项王对江淮之地的‘重新规划’有关。吴芮态度暧昧,并未明确表态,但接待规格甚高。”
苏轶默然。项羽的介入,让本就复杂的局势更加扑朔迷离。吴芮这颗墙头草,现在不仅是看共敖和云梦泽谁胜谁负,恐怕还在权衡项羽和刘邦谁更能代表未来。他之前那句“身不由己”的提醒,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提前撇清关系的预告。
送走汉使,苏轶独自登上云梦泽最高的望楼。远处山峦叠嶂,暮色四合,水泽上空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宁静之下,隐藏着无尽的杀机。
共敖的军事压力,吴芮的摇摆背叛,项羽的阴影,刘邦的拉拢与算计,内部可能存在的细作,外部被切断的补给线,失联的墨家小队……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他的肩上。
他知道,云梦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接下来的任何一步,都不能走错。
他抬起手,轻轻抚过冰凉的栏杆,这栏杆是百工坊用新法处理的硬木所制,坚韧胜过普通铁器。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灯火初上、依旧在紧张忙碌的工坊、农田和营寨。
这里有他带来的百家学子,有追随他的流民工匠,有他倾注心血建立起来的一切。这里有不同于这个时代任何地方的生机与希望。
他不能让它毁于一旦。
“想来的,都得留下点代价……”苏轶低声重复着自己之前的话语,眼神却愈发坚定和深邃,“那就看看,是你们的刀锋利,还是我云梦泽的盾坚,魂韧!”
夜色渐深,黑云彻底笼罩了天空,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而云梦泽,这片承载着工匠之魂的奇迹之地,已在沉默中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准备迎接注定惨烈的冲击。墨家机关城的线索、共敖的报复、吴芮的最终抉择、那支神秘失联的小队命运……所有的谜团与危机,都将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逐一揭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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