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仿佛拥有了粘稠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三人的眼皮和肩头。每一步踏出,都像是从冰冷的泥沼中拔起腿脚,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与热量。沈云墨的呼吸早已从粗重变得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幼兽般的呜咽,全凭沈云疏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传递过一丝不容放弃的力道,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周砚走在最前,他的背影在浓稠的夜色里,像一座沉默移动的山峦。右肩的伤势显然不像他说的那般轻松,每一次右臂的自然摆动,都会引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和肌肉瞬间的紧绷,若非沈云疏全部心神都系在他身上,几乎难以察觉。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催促,只是用一种稳定的、仿佛丈量过的步伐,为身后两人破开前路的迷茫与恐惧。他的耳朵在风中捕捉着一切——远处那断续的、令人不安的犬吠,掠过枯草尖的簌簌声,以及身后两人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声。
沈云疏的喉咙干渴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刺痛。她强迫自己忽略身体发出的哀鸣,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和周围的环境上。她的眼睛在长时间的黑暗适应后,勉强能分辨出河床两岸那些比夜空更浓重的、扭曲的阴影轮廓,那是枯死的树丛和被风蚀得奇形怪状的土丘。她的鼻子嗅着空气,除了尘土和衰败植物的气息,竭力分辨着是否有水汽,或者……追兵身上可能携带的火把烟味、汗臭。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刻度,仿佛过去了一瞬,又仿佛跋涉了整夜。就在沈云墨几乎要拖着脚步前行,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周砚再次停了下来,这一次,他蹲下了身子。
“有发现?”沈云疏立刻靠过去,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周砚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在脚下的地面上细细摸索着。这里已经偏离了河床中央最平坦的区域,靠近一侧的土坡。坡上覆盖着干枯的荆棘和灌木,在黑夜里张牙舞爪。
“脚印,很新鲜,不是我们的。”周砚的声音低沉而肯定,“至少有三个人,比我们早一些经过这里,方向一致。”
这个消息让沈云疏的心猛地一紧。前有未知的旅人,后有可能的追兵,他们被夹在了中间。
“能判断是什么人吗?”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周砚摇了摇头,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更深的剪影:“脚步虚浮,深浅不一,是饿久了没力气的人。但……不能掉以轻心。”饿极了的人,有时候比持刀的匪徒更危险。
希望似乎更加渺茫了。他们不敢停留,只能怀着更深的警惕,继续沿着河床,跟随着前方未知者留下的踪迹,也留下他们自己的。
又不知走了多久,天际依旧墨黑,但风中带来的气息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尘土与岁月混合的、略带阴凉的气味。
周砚猛地转向,朝着河床一侧那片黑黢黢的土坡走去。坡势渐陡,荆棘刮擦着他们早已破损的衣裤。沈云疏紧紧拉着云墨,努力跟上。
拨开一丛格外茂密的枯死灌木,周砚的动作停住了。
“这里。”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紧绷。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半嵌入土坡的、黑乎乎的洞口。洞口约半人高,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人工开凿后又经岁月和风雨侵蚀的模样,散发着一股陈年的土腥味和某种动物巢穴般的淡淡膻味。这是一处废弃的窑洞,或许是多年前烧制砖瓦的遗迹。
“我先进去看看。”周砚低声道,他将腰刀抽出半截,侧身,以一种防御和随时可以出击的姿态,极其缓慢而谨慎地弯下腰,潜入了那片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沈云疏和云墨屏息凝神地等在洞外,夜风刮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洞内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死寂得让人心慌。沈云墨不由自主地靠紧了姐姐,身体微微发抖。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洞里终于传来了周砚压低的声音:“可以进来,里面是空的,还算稳固。”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弯下腰,依次钻进了窑洞。
洞内空间比从外面看要稍大一些,勉强能容纳他们三人直起腰活动。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尘土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小型兽类的干燥粪便气味,但并无新鲜痕迹。地面是硬实的泥土,还算平整。最可贵的是,这里完全隔绝了外面那砭人肌骨的寒风,虽然依旧冰冷,却提供了一个相对密闭、能够喘息的空间。
“暂时安全了。”周砚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丝疲惫。
沈云墨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脱力般地瘫坐在地上,抱着豆袋和皮子,大口喘着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云疏也靠坐在洞壁上,感受着冰冷的土壁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的凉意,但心中却升起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她摸索着解下背囊和水囊。
“先处理你的伤。”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朝着周砚的方向说道。
黑暗中,她听到周砚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慢慢挪动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只是淤伤,不碍事。”他依旧坚持。
沈云疏没有理会,她凭着记忆在背囊里摸索,找到了一块相对干净、原本用来过滤水的细棉布,又拿出一个最小的水囊,里面装的是他们仅剩的、最为干净的饮用水。
“衣服解开,我看不到,需要用手确认伤势。”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医者般的冷静,刻意忽略了其中可能涉及的尴尬。
周砚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了窸窸窣窣解开衣带的声音。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让他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
沈云疏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他肩胛部位的皮肤,那里的体温明显高于周围,而且肌肉僵硬得如同铁块。她小心翼翼地按压,仔细感受着骨骼的形态。周砚的身体在她触碰的瞬间绷紧,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指尖下的触感让沈云疏眉头紧锁。肩胛骨应该没有断裂,但肿胀得非常厉害,皮下有大面积的淤血,肌肉和韧带肯定受到了严重的挫伤。在这种缺医少药、需要不断奔逃的情况下,这种伤势如果不能得到妥善处理和休息,会极大影响他的行动能力,甚至留下后患。
她将棉布用少量珍贵的饮用水浸湿,小心地敷在那片肿胀滚烫的皮肤上。冰冷的刺激让周砚肌肉猛地一缩。
“忍一下,冷敷能减轻肿胀和内出血。”她低声解释,用布条尽量将湿布固定在他的肩头。做完这一切,她才将水囊递给他,“喝水。”
周砚接过,这次没有推辞,仰头喝了一小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你也喝。”他把水囊递还给沈云疏。
沈云疏也喝了一小口,然后将水囊递给蜷缩在旁边的云墨。少年几乎是贪婪地喝了一口,才恋恋不舍地递回来。
“我们轮流守夜,你受伤了,先休息。”沈云疏对周砚说,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我和云墨守前半夜。”
周砚还想说什么,但肩头传来的阵阵钝痛和巨大的疲惫感让他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此刻保存体力是最重要的。他靠着洞壁,调整了一个尽量不压迫伤处的姿势,低声道:“一个时辰后叫醒我。”
很快,沉稳而规律的呼吸声从他那边传来。他太累了,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浅眠。
窑洞里陷入了沉寂,只剩下洞外呜咽的风声,以及身边两人清晰的呼吸。沈云疏挪到洞口附近,借着灌木的缝隙,警惕地注视着外面依旧浓重的黑暗。沈云墨也强打精神,坐在她身旁,学着姐姐的样子,竖耳倾听。
寒冷如同细密的针,不断刺穿着他们的意志。沈云疏将那张换来的麂子皮展开,盖在已经睡着的周砚和自己与云墨的腿上,聊胜于无地抵御着寒意。
时间在寂静和寒冷中缓慢流逝。沈云疏的思绪飘散开来,想到留守在丘陵营地的父母和春婶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全,是否也在担心着这边的三人。想到那个如同地狱般的“活命滩”集市,想到王把头阴狠的目光和侯三猥琐的嘴脸。想到前方未知的西面山路,以及猎户口中凶险的狼群……
每一种思绪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垮掉。她是这个临时小队的另一个支柱,尤其是在周砚受伤的时候。
她轻轻碰了碰身旁有些昏昏欲睡的云墨,低声道:“不能睡,清醒点。”
沈云墨一个激灵,揉了揉眼睛,用力点头。
后半夜,沈云疏叫醒了周砚。他醒来得很快,眼神在黑暗中依旧锐利,仿佛从未沉睡。他接过守夜的职责,如同磐石般守在洞口。
沈云疏和云墨这才得以靠在一起,裹紧身上单薄的衣物,在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中,短暂地阖上了眼睛。睡眠并不踏实,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交织,身体的寒冷和地面的坚硬不断将她们唤醒。
当天边终于透出一丝极为微弱的、如同鱼肚腹般的灰白色,驱散了最浓重的黑暗时,窑洞内的轮廓依稀可辨。周砚轻轻唤醒了他们。
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希望并未随着黎明一同到来,反而更加清晰地映照出前路的艰险。他们检查了所剩无几的物资,吃了少许山薯干,喝了两小口水。
周砚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肩膀,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显然情况并未好转。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水源,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窑洞外的荒原,“需要弄到一点盐,或者能找到替代的东西。”
他的伤口需要消炎,他们的体力需要维持,而盐分至关重要。他们带来的粗盐是重要的交换物资,不能轻易动用,而昨天换来的杂豆,远远不够。
沈云疏看着洞外那片逐渐清晰起来的、死气沉沉的荒原,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土的空气。
“走吧。”她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斩断彷徨后的坚定。
三人再次钻出窑洞,踏入黎明前冰冷的灰暗之中。昨夜的奔逃仿佛一场噩梦,而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周砚默默地将腰刀握在手中,目光如同最警惕的头狼,扫视着这片危机四伏的、干涸的土地。他肩头的伤,是隐患,也是警钟。在这片毫无怜悯的天地里,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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