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涸的河床如同一条死去的巨蟒，庞大的躯壳裸露在日渐西斜的惨淡天光下，每一道龟裂的纹路都深不见底，吞噬着最后一点湿气与生机。脚踏在坚硬板结的泥土上，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在这片过于开阔的死寂之地，显得格外刺耳。三人的身影被夕阳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布满裂纹的大地上，如同三个在巨大墓碑上艰难移动的幽魂。
沈云疏走在最前，她的步伐因为疲惫和某种不祥的预感而显得异常沉重。目光死死锁定在河床对岸那片逐渐清晰的、连绵起伏的丘陵轮廓上。那里，就是他们拼死也要回来的地方，是爹娘、春婶和孩子们所在的主营地。每靠近一步，心脏在胸腔里擂动的声音就愈发响亮，几乎要撞破喉咙。她既渴望立刻看到那片熟悉的坡地，那缕象征安全的炊烟，又害怕看到的，是如同山脚下那片废墟般的场景。
周砚跟在她身后，他的呼吸因为急行和肩伤未愈而显得有些粗重紊乱，脸色在夕阳余晖下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左手始终按在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他的目光比沈云疏更加锐利，如同最警惕的头狼，不仅扫视着前方的丘陵，更不断回望身后空旷的河床，以及两侧可能藏匿危险的地平线。林栖的警告和那处被焚毁营地的惨状，像两根冰冷的针，时刻刺痛着他的神经。
沈云墨落在最后，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怀里紧紧抱着行囊，那张狼皮在他背上晃动着，少年人的脸上混杂着即将到家的兴奋与一路所见带来的隐隐恐惧。他不时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丘陵张望，试图第一个发现营地的痕迹。
终于，他们踏上了河床的彼岸，熟悉的土坡就在眼前。沈云疏记得离开时，沈槐和王氏就是站在这个坡顶上，目送他们离去的。她甚至能回忆起母亲眼角那强忍着的泪光，和父亲紧抿的、带着忧虑的唇角。
然而，此刻的坡顶，空无一人。
没有守望的身影，没有熟悉的呼唤，只有风吹过枯草的呜咽声。
一丝寒意悄然爬上沈云疏的脊背。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冲上了坡顶。周砚和沈云墨也紧随其后。
站在坡顶，视野豁然开朗。主营地所在的整个丘陵凹地，尽收眼底。
没有炊烟。
没有晾晒的衣物。
没有孩子们奔跑嬉闹的身影。
没有人声。
只有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营地的栅栏还在，但有几处明显破损，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撞击过。他们精心搭建的窝棚，大半已经坍塌，剩下的也歪歪斜斜，覆盖在上面的茅草和树枝凌乱不堪，在暮色中如同一个个沉默的、残缺的坟冢。原本规划整齐的野菜畦和山薯地，被践踏得一片狼藉，只剩下些残枝败叶。
沈云疏的心脏仿佛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停止了跳动。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浑身僵硬。
“爹！娘！春婶！”沈云墨带着哭腔的呼喊打破了死寂，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不顾一切地朝着营地中央、他们家人居住的那个最大的窝棚冲去。
“云墨！小心！”周砚低喝一声，强忍着肩痛，快步跟上，左手已然将腰刀抽出了半截，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沈云疏也回过神来，压下喉咙里的哽咽，跟着冲了下去。她的目光飞速扫过营地每一个角落——没有血迹，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但那种被暴力闯入、仓促离弃的凌乱，无处不在。
沈云墨冲进那个最大的窝棚，里面空空如也。铺在地上的干草被翻得乱七八糟，几个原本存放粮食和杂物的陶罐破碎在地，里面空空如也。属于沈槐、王氏、春婶和孩子们的破旧衣物散落一地，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爹！娘！你们在哪儿啊！”沈云墨跪坐在狼藉中，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空旷的营地回荡，显得格外凄凉无助。
周砚站在窝棚门口，脸色铁青，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的目光如同鹰隼，仔细检查着窝棚内的每一个细节。没有血迹，没有箭矢，没有兵刃砍凿的痕迹……这似乎排除了大规模武力袭击的可能。但营地的破损和这片狼藉，又明确显示这里发生过什么。
沈云疏没有哭。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开始在营地内疯狂地搜寻任何可能的线索。她冲进每一个倒塌或半塌的窝棚，翻看每一片碎布，检查地上任何不寻常的印记。
在一个角落，她发现了几枚散落的、不属于他们任何人的、更加粗糙的鞋印。
在营地边缘靠近水源（那处岩缝渗泉）的地方，她看到引水的竹管被砸断，泉眼周围一片泥泞，留下了大量混乱的脚印，似乎有很多人曾在这里争抢过。
最后，她在营地中央、原本生火做饭的空地上，发现了一小堆早已冷却多时、被风吹散大半的灰烬。灰烬中，似乎埋着什么东西。
她跪下来，不顾脏污，用手小心地拨开灰烬。
里面，是几块被烧得半焦的、坚硬的动物骨头。看形状，像是兔骨或者山鸡的骨头。骨头旁边，还有一小撮……颜色深暗、颗粒粗糙的……盐？
沈云疏的手指触碰到那撮盐，猛地缩了回来，如同被烫到一般。这不是他们提炼的、相对纯净的粗盐！这是……这是市面上流通的、杂质极多的劣质盐！甚至可能比他们在“活命滩”见过的还要差！
为什么这里会有外来者的盐？还有这些骨头……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形成——不是土匪流寇，也不是大规模火并。是其他流民！是饥饿的、如同蝗虫过境般的流民团体，发现了这个相对富足（拥有稳定水源、甚至可能还有食物储备）的营地，进行了洗劫和……驱逐？还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
“周大哥！”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尖锐，“你看这个！”
周砚快步走过来，蹲下身，看着那堆灰烬和里面的骨头、劣盐，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也立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可能还活着。”周砚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不确定的希望，“如果是土匪，不会留下这些。如果是大规模厮杀，不会没有血迹。这更像是……抢夺，然后……人被带走了？”
“带走？”沈云疏的心猛地一紧，“带去哪里？”
周砚的目光投向丘陵之外，那片更加广阔、也更加危险的荒原。“不知道。可能是作为劳力，也可能是……”他没有说下去，但沈云疏明白那未尽的含义——也可能，是作为食物储备。林栖那句“人吃人，不稀奇”，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回荡。
“阿姐！周大哥！你们快来看！”就在这时，沈云墨带着哭腔的呼喊从营地边缘传来。
两人立刻冲了过去。只见沈云墨正蹲在一处倒塌的栅栏旁，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粗糙的木头雕刻成的、形状歪歪扭扭的麻雀。这是沈云墨闲来无事时，刻给阿禾玩的。
而在那小木雀的下方，一块松动的石头被挪开了，下面压着一小片撕扯下来的、颜色较为鲜亮的衣角布料——那是大丫一件衣服的颜色！布料旁边，还用石头划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东南方向，旁边还有一个更加模糊的，像是“等”字的笔画！
这是留下的信息！是孩子们留下的！他们还活着，并且试图告诉他们去向！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流星，虽然微弱，却瞬间照亮了沈云疏几乎被绝望吞噬的心田。她死死攥住那片衣料，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周砚看着那个箭头，又看了看那片衣料和小木雀，紧绷的下颌线条微微松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肩头因为情绪激动而传来的阵阵抽痛，沉声道：“他们往东南去了。还活着。”
至少，还有希望。
暮色四合，最后的天光正在迅速消散，荒原的寒风开始呼啸。空荡死寂的营地，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碑，矗立在他们面前。
家，已经没了。
但亲人，或许还在前方。
沈云疏擦干眼泪，将那片衣料和小木雀珍重地收入怀中。她看向周砚，看向止住哭泣、眼中重新燃起火焰的云墨，声音带着一种经历过最深绝望后的、异样的平静：
“我们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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