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看似随意的评价，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尚仪局漾开了看不见的涟漪。
青瑶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围目光的微妙变化。王掌仪交代差事时，语气里多了两分不易察觉的倚重；同屋的彩衣等人，羡慕中掺杂着若有似无的疏离，说话也带上了三分客气。她依旧是最沉默温顺的那一个，将所有分内事与额外差遣都完成得无可挑剔，像一枚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鹅卵石，嵌入尚仪局运转的齿轮中，严丝合缝。
她将那份来自九五之尊的审视深埋心底，不敢有丝毫懈怠。白日里，她更加勤勉地观察、模仿、学习。她不仅能完美复刻王掌仪批阅日常庶务的笔迹和口吻，甚至开始模仿彩衣与各司宫女打交道时那恰到好处的亲昵与分寸。夜晚，她则会在脑中反复复盘白日的所见所闻，将一张张面孔、一桩桩事件分门别类，刻入记忆深处。
这日午后，她正于库房整理往年节庆记录的档册，窗外忽传来一阵压抑的喧哗。不多时，王掌仪步履匆匆进来，面色凝重：“快，将去岁万寿节与中秋宴的赏赐记录，还有相关器物摆放、仪程安排的档册都找出来，送到西配殿去。”
青瑶敏锐地察觉到王掌仪眉宇间的一丝焦灼，她并不多问，只应了声“是”，便迅速而准确地从浩瀚卷帙中找出所需册子，用托盘小心端起，跟随王掌仪前往西配殿。
尚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略显尖锐的嗓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本宫不管！那尊白玉送子观音，是陛下亲赏的，如今无缘无故多了道裂痕！定是你们这些奴才保管不力，或是心存歹意！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本宫绝不罢休！”
青瑶垂眸入内，只见一位身着湖蓝色宫装的美人正坐在上首，眼圈泛红，正是近来颇得圣心的陈妃。旁边侍立的女官太监皆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地上跪着两名负责保管器物的老宦官，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王掌仪上前，赔着小心：“娘娘息怒，档册都已取来，定能查明缘由。”
陈妃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王掌仪示意青瑶将档册放在一旁几案上，亲自翻查。殿内只余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青瑶安静地立于王掌仪身后，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殿内陈设，以及那尊被置于锦缎上的白玉送子观音。那裂痕极细，位于观音袖袍的褶皱深处，若非仔细查看，极易忽略。
王掌仪查阅良久，额头沁出细汗。记录显示，器物入库时完好无损，期间并无异常调动。这便成了无头公案。
陈妃等得不耐，语气愈发不善：“如何？可查出是哪个奴才做的手脚？”
“回娘娘，”王掌仪艰涩开口，“档册记录……并无疏漏。入库时确是完好……”
“那就是说，是本宫无理取闹了？”陈妃猛地一拍案几，站起身来，目光凌厉。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青瑶忽然上前一步，对着王掌仪和陈妃福了一礼，声音轻柔却清晰：“掌仪，奴婢方才整理档册时，似乎看到去岁腊月，司设监曾有记录，因冬日地龙火热，担心器物干裂，特意调整过库房部分区域的湿气摆放。不知……那尊观音，是否正在调整之列？”
王掌仪一愣，迅速翻到司设监相关的记录，果然找到一条。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忙道：“娘娘请看，去岁腊月确因养护之故，动过库房布局。这玉器娇贵，温度湿度骤变，或许……或许是其自身产生了暗纹，近日才显现出来。此乃天时所致，非人力保管之过。”
陈妃将信将疑，凑过去看了看记录，脸色稍霁。她虽骄纵，却也并非完全不通情理，尤其这理由关乎“天时”，而非“人祸”，面子上勉强过得去。她悻悻地瞪了地上跪着的宦官一眼：“既是如此，便饶了你们这次。但这观音本宫是不能再要了，你们尚仪局需得给本宫一个交代！”
“是是是，奴婢定当禀明上官，为娘娘另寻一尊更好的。”王掌仪连声应下。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待陈妃一行人离去，王掌仪长长舒了口气，看向青瑶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赞赏：“你倒是心细，连司设监的陈年记录都记得。”
青瑶谦卑地低头：“奴婢只是碰巧看到，不敢居功。”
“不必过谦。”王掌仪摆摆手，“今日若非你，尚仪局怕是要惹上大麻烦。”她沉吟片刻，“从明日起，你不用再去库房了。跟在我身边，学着处理一些文书往来和日常庶务。”
“谢掌仪栽培。”青瑶心中微动。这意味她获得了更接近权力核心的机会，也意味着，她将暴露在更多目光之下。
是夜，青瑶回到住处，同屋的宫女都已睡下。她悄无声息地躺下，却毫无睡意。
白日之事，看似巧合，实则是她平日刻意记忆各类琐碎信息的结果。“暗香阁”的训练，要求她成为最完美的“影傀”，而完美的影傀，必须了解环境的每一个细节。那些被旁人视为无用垃圾的陈旧档册，在她眼中，却是构建宫廷全貌不可或缺的拼图。
然而，就在她思绪翻涌之际，小腹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轻微的刺痛。
这痛感极其细微，却让她瞬间绷紧了身体。
她清晰地记得这种感觉——每月发作一次的“焚心”之毒，就要来了。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从枕下摸出那枚陆离给的蜡丸。捏碎蜡壳，里面是一颗朱红色的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辛辣气息。她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吞下。
一股灼热感顺着喉咙滑入，很快弥漫到四肢百骸。那熟悉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点燃的剧痛开始升腾，却又被药力强行压制下去，变成一种闷闷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如同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
她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额前碎发黏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黑暗中，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头顶模糊的帐幔。
每一次毒发，都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提醒。提醒她，她只是一枚棋子，她的生死，掌握在别人手中。所谓的“解药”，不过是延缓痛苦的缓刑之药，甚至可能是加剧毒素的穿肠毒药。“暗香阁”用这种方式，确保她的绝对服从。
痛苦与屈辱交织，在她心底燃起一簇冰冷的火焰。
她必须尽快获得真正的自由！必须找到彻底解除“焚心”之毒的方法！
接下来的几日，青瑶强忍着体内残余的不适，更加勤勉地跟在王掌仪身边学习。她表现得如同最渴望上进的女史，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从后宫用度规制到前朝官员的品级关系，她都默默记在心中。
她的沉稳和聪慧，让王掌仪愈发满意。偶尔，王掌仪甚至会向她透露一些不算紧要的宫中秘辛，或是点拨她几句为人处世的道理。
这日，王掌仪处理完手头事务，状似无意地问她：“青瑶，你可知那日陈妃为何偏偏揪着一尊玉观音不放？”
青瑶垂眸：“奴婢愚钝，请掌仪指点。”
王掌仪叹了口气：“陈妃圣眷正浓，却一直无所出。那尊送子观音，是她最后的指望。如今连这指望也碎了，她怎能不恼？”
青瑶心中了然。在这深宫之中，帝王的恩宠如同镜花水月，子嗣才是妃嫔们安身立命的根本。陈妃的失态，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惶恐与绝望。
“所以，”王掌仪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在这宫里，有时候看到的，未必是真相。听到的，也未必是实情。要想活得明白，活得长久，就得学会看透表象之下的东西。”
青瑶恭敬应道：“奴婢谨记掌仪教诲。”
她明白，王掌仪这是在教导她宫廷的生存法则。而她，一个身负秘密、命悬一线的“影傀”，更需要看透这重重迷雾。
机会很快悄然降临。
这日，她奉命将一批新誊录的宫规送往几位主位娘娘宫中。行至御花园附近时，忽见一名小太监鬼鬼祟祟地从假山后钻出，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神色慌张地快步离开。
青瑶目光微凝，认出那是陈妃宫里的一个小内侍。她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并未声张，只是默默记下了此事。
当她将宫规送至陈妃宫中时，隐约听到内殿传来陈妃压抑的咳嗽声和宫女焦急的劝慰。
“娘娘，您就喝一口吧……这是太医新开的方子……”
“拿走！苦死了，喝了也不见好……咳咳……”
青瑶放下宫规，正准备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外间桌案上放着的一碟蜜饯。那蜜饯颜色鲜亮，是常见的金丝蜜枣，但空气中却飘散着一丝极淡的、与蜜枣甜香格格不入的古怪气味。
那气味……她曾在“暗香阁”接触过无数药材毒物，这味道，很像是一种名为“苦兰芷”的草药。此物少量服用可止咳平喘，但若长期使用，会损伤肌理，令人气血渐亏，尤其对女子胞宫有害。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陈妃的久咳不愈，甚至难以有孕，是否与此有关？
那鬼鬼祟祟的小太监，那碟被加了“料”的蜜饯……
她心中凛然，这后宫之中，果然步步杀机。有人不仅要让陈妃失宠，还要绝了她的子嗣之望！
她不动声色地退出陈妃宫中，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水深得很，远不是她一个低等女史能掺和的。贸然出头，只会引火烧身。
然而，就在她穿过御花园，准备返回尚仪局时，却在一条僻静的宫道上，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迎面相遇。
明黄色的常服，挺拔的身姿，不是朱瞻基又是谁？他身边只跟着一名贴身内侍，似是散步至此。
青瑶心中一紧，立刻退至道旁，跪伏行礼：“奴婢参见陛下。”
朱瞻基脚步微顿，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记得这个叫青瑶的女史，字写得不错，心思也细。
“起来吧。”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是从何处回来？”
青瑶站起身，依旧垂着头，恭敬回道：“回陛下，奴婢刚给几位娘娘送新录的宫规。”
“嗯。”朱瞻基应了一声，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便要离开。
然而，就在他迈步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青瑶垂在身侧的手。秋风拂过，吹起她宽大的袖口，露出一小截纤细的手腕。就在那腕骨内侧，一个极小的、如同朱砂痣般的红点，映入他的眼帘。
那红点位置隐秘，形状规整，不似天生。
朱瞻基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云。他博览群书，依稀记得在某本前朝杂录中见过类似记载，某些隐秘组织，会以特殊方法在成员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以示归属或等级。
这个沉静得过分、心思缜密的女史……手腕上为何会有这样一个印记？
是巧合，还是……
他没有再问，收回目光，径直离去，仿佛方才的停顿从未发生。
直到皇帝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青瑶才缓缓直起身。秋风吹在她被冷汗浸湿的后背上，一片冰凉。
她方才，似乎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在她手腕上停留了一瞬。
他……看到了什么？
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抚上腕骨内侧那个小小的红点——那是“暗香阁”影傀的标记，“焚心”之毒每月发作时，此处也会随之隐隐发热。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悄然裹住了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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