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阁偏殿,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夜已深,宫阙万间都沉入了墨色的寂静,唯有这一隅,亮如白昼,却又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氛围包裹。殿内没有奢华的陈设,只有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黑漆木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以青绳捆扎的竹简,散发着一股陈年竹木与墨香混合的、属于时光的独特气味。
汉文帝刘恒并未身着象征皇权的十二章纹冕服,仅是一身素净的玄色常服,宽大的袖口垂在案几之上。他比几年前从代国入主未央宫时显得更加清瘦了,操劳国事如同无形的刻刀,在他眉宇间留下了淡淡的倦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温和得如同一泓深潭,潭底却沉淀着洞悉一切的深邃。
他正坐于案后,手中捧着一卷竹简,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那些刻着小篆的竹片,神情专注。殿内除了他,只有一个垂手侍立的内官,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沉静。
杜衡(嫪十七)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就是被这片近乎凝固的寂静攫住了心神。他内着白色中衣,外罩青色令史官服,在宫门小黄门的引领下,一步步踏入这片光明的陷阱。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擂鼓一般,震得他耳膜发麻。他不知道,为何天子会在这样一个深夜,突然召见他一个区区的兰台令史。是福是祸?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跪拜时,冰冷的地砖透过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
“杜令史,平身。”文帝的声音响起,平和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与一位老友闲谈。
杜衡依言起身,却不敢抬头,目光只敢落在自己脚尖前三尺的地面上,恭敬地应道:“臣,兰台令史杜衡,叩见陛下。”
“朕闻你在兰台,做事勤勉,于故纸堆中,颇有所得。”文帝放下手中的竹简,竹简与案几接触发出一声轻响,在这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杜衡的心猛地一跳。皇帝竟然知道他?一个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负责整理、归档的低级令史?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低头应答:“臣愚钝,唯尽心本职而已,不敢言有所得。”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幸好殿内安静,无人察觉。
文帝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却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穿透力。“不必过谦。兰台乃国家典藏之所,虽非机要之地,然蛛丝马迹,有时亦能窥见兴衰。朕近日偶读秦史,见其严刑峻法,民不聊生,终至二世而亡,常引以为戒。闻你曾参与整理秦时旧档,于秦之得失,可有见解?”
原来是探讨历史得失。杜衡心中稍定,这至少是一个他能够应对的话题。他深吸一口气,整理思绪,谨慎措辞道:“回陛下,秦以法家立国,严刑峻法固然能收一时之效,然失之于仁,刻薄寡恩。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秦之失,在于失了民心。律法乃国之纲纪,但若纲纪过于紧绷,则弦易断。臣以为,当以德化为本,以法度为辅,宽猛相济,方能长治久安。”
他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既点出了秦朝的弊病,又暗合了文帝一向推崇的黄老之术、与民休息的国策。
文帝听得十分认真,不时微微点头,似乎颇为赞许。殿内的气氛也因此缓和了许多,杜衡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下来。他开始觉得,或许这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来自最高统治者的学术垂询。
然而,就在他以为谈话即将结束时,他为了展现自己学识的广博,补充了一句:“再者,秦时似有方士巫蛊之流,妄图以诡道妄言延国祚,迷惑君心,终是镜花水月,反加速了其败亡。”
话音刚落,他便敏锐地感觉到,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文帝的目光,似乎在那温和的深潭中,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一颗石子投入静水,虽未起波澜,却打破了原有的平衡。
“哦?巫蛊之事…”文帝端起案几上的青瓷茶杯,杯盖与杯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他状似无意地吹了吹浮沫,缓缓问道:“朕亦有所耳闻。听闻高后(吕后)晚年,似乎也曾因思念先帝,暗中寻访此类秘术,以求长生或问鬼神。杜令史在整理旧档时,可曾见过相关记载?”
来了!
杜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他后背的寒毛瞬间倒竖,一层冷汗“唰”地一下就浸湿了中衣。他终于明白,今夜这场召见,根本不是什么探讨历史,而是一场精心布局的试探!一场针对他的、不动声色的审问!
皇帝是在试探他!试探他是否看到了那卷被他从故纸堆里悄悄抽出的、记录着诡异星象与吕后秘事的星图秘档?还是……他另有所指,甚至……已经知道了“嫪十七”这个身份背后的一切?
无数念头在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刻任何一丝的慌乱,都将是致命的。他必须像往常一样,做一个勤勉、本分、对一切都后知后觉的低级令史。
他深深低下头,用恭敬的姿态掩饰自己瞬间的失态,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茫然:“回陛下,高后时期的档案,因历经战乱与迁徙,散佚十分严重。臣……确曾见过一些零碎记载,多是些方士献丹、祭鬼祈福之类的荒诞不经之语,毫无章法,逻辑混乱。臣以为其荒诞无稽,有乱视听,已依例将其封存,归入‘杂记’一类。皆是些无稽之谈,实在不足入圣听。”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见过”,又将内容定性为“荒诞”,并表明了自己“已封存”的合规操作,将自己从这潭浑水中摘得干干净净。
“无稽之谈……”文帝轻轻重复了一句,他放下茶杯,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杜衡身上,那目光不再温和,而是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有时,无稽之谈背后,亦藏有警世之意。譬如星象示警,天人感应,岂可全然以虚妄视之?”
杜衡感到后背的冷汗已经汇成了细流,顺着脊骨蜿蜒而下。皇帝的话,句句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他最深的秘密上。星象!他竟然提到了星象!这绝不是巧合!那卷星图秘档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幅描绘着诡异星辰轨迹的图谱!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鹰隼盯上的兔子,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只能含糊其辞地应道:“陛下圣明。天象地理,自有其法度,星辰运行,亘古不变。然臣以为,天意难测,人事终究在人为。君王行仁政,则天降祥瑞;君王行暴政,则天现凶兆。此乃天道,亦是人心。与其问鬼神,不如问苍生。”
这番话将“天人感应”巧妙地引向了“民心向背”,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辩解。
文帝凝视他良久,那目光仿佛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看得一清二楚。杜衡垂首站着,感觉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轰鸣。
就在杜衡以为自己即将被当场揭穿,冷汗已经浸湿了额发时,文帝却忽然转开了话题。
“近日各地上报的祥瑞,可有整理归档?”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回……回陛下,已……已整理完毕。”杜衡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地回答。
“嗯,”文帝点点头,“兰台的古籍修复进展如何?朕听闻有几卷先秦的孤本残破得厉害。”
“回陛下,正在由专人修复,进展尚可。”
文帝又问了些关于墨纸供应、书吏考勤等鸡毛蒜皮的琐事,杜衡都一一机械地回答着,大脑却依旧停留在刚才那场风暴之中,无法自拔。
最后,文帝温和地说道:“夜深了,你退下吧。继续勤勉做事,朕有数。”
“臣……臣告退。”杜衡如蒙大赦,再次行了大礼,然后一步步倒退着走出偏殿。直到转过殿外的影壁,被夜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全身的衣衫都已被冷汗湿透,冰凉地贴在身上。
他走在回自己官舍的石板路上,脚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石渠阁的灯火在他身后越来越远,却像一双眼睛,始终烙在他的背上。
自始至终,文帝未提那幅星图,也未点破杜衡的任何身份。他甚至没有一句直接的质问。
但杜衡却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最残酷的凌迟。皇帝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停顿,都像是一把精巧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的伪装,探查他内心的秘密。那不是一场对话,而是一场棋局,他是那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而棋手,是那位看似温和、实则算无遗策的帝王。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是仅仅怀疑那卷档案被人动过?还是已经通过某种渠道,查到了“嫪十七”这个隐藏在兰台令史身份之下的影子?
杜衡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夜空中被乌云遮蔽的月亮,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明白,从今夜起,他走的每一步,都将是在刀尖之上。而那把悬在他头顶的剑,握在谁的手中,已经再清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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