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光无法穿透废弃矿洞深处的浑浊黑暗。
几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融入墨汁的游鱼,沿着曲折的矿道无声滑行。
他们对这废弃之地的结构竟似了如指掌,绕过坍塌的岔道,避开虚浮的砾石堆,目标极其明确——直扑矿洞深处那片被临时加固、依旧残留着新鲜土木气息的核心区域!
风箱的呼啦声,铁锤敲打在铁砧上的撞击声,从厚重木门后隐隐传来。
黑影首领身形矫健如猎豹,动作间带着一种刻入骨血的军中悍卒的利落,只见他抬起手,五指猛地一收!
身后数名手下瞬间止步,气息收敛至无。
“破!”
首领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砰!”
厚重的木门被两柄特制的短柄撞槌狠狠轰开!
木屑纷飞!
黑影们如同离弦之箭,以最精悍的战斗队形鱼贯突入!
手中淬毒的短刃在昏暗的炉火映照下,闪烁着幽蓝的冷光,致命的锋芒直指“工匠”的后心和脖颈!
然而,预想中的惨叫和血腥并未出现。
冰冷的刀刃刺入躯体的触感不对!
是坚硬、沉闷、带着尘土气的阻滞!
刀刃劈砍在“头颅”上,发出的竟是“噗”一声闷响,几块干硬的泥块应声崩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炉火依旧在跳跃,风箱依旧在呼啦,甚至旁边一个“工匠”高举的铁锤还保持着即将落下的姿态。
只是,这些“工匠”——有的佝偻着背,有的专注“看火”,有的抱着“图纸”——全都面无表情,身体僵硬如石!
被刀锋劈开的地方,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粗糙的泥胎和支撑的草絮骨架!
被刺中“后心”的那个,胸口直接破开一个大洞,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根支撑的木头!
整个核心区域,除了炉火燃烧的噼啪声、风箱的鼓动声,竟是一片死寂!
只有几十个栩栩如生却又诡异莫名的泥人,在火光跳动下投射出扭曲摇曳的影子,无声地注视着这群闯入的煞星!
一股寒气瞬间从所有黑影的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陷阱!撤!”
首领瞳孔骤缩,那嘶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惊骇和急促!
他反应快到了极致,话音未落,人已如受惊的狸猫般猛地向后弹射!
多年的生死搏杀经验告诉他,慢一秒,就是万劫不复!
晚了!
“鼠辈!留下吧!”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在矿洞深处!
伴随着怒吼,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战鼓,从他们刚刚突入的通道口和两侧废弃的支巷中轰然爆发!
火把瞬间燃起,刺眼的光芒如同利剑,瞬间撕裂了洞内的昏暗!
薛仁贵一身玄甲,手持长槊,如同杀神降世,一马当先堵死了主通道!
他身后,十数名东宫六率最彪悍的陌刀手已列成森然的刀墙,冰冷的陌刀斜指前方,杀气冲天!
两侧废弃的矿道口,同样涌出大批甲士,彻底封死了所有去路!
“杀出去!分散走!”
首领厉啸,眼中凶光毕露,再无半分侥幸!
他猛地一跺脚,身形不退反进,竟合身扑向薛仁贵!
手中淬毒短刃毒蛇吐信般直刺薛仁贵面门,角度刁钻狠辣!
另外几名暗卫也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战力,悍不畏死地扑向两侧的陌刀阵,意图撕开一道口子!
“叮!叮!当!当!”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瞬间在狭小的矿洞空间内爆响!
火星四溅!
薛仁贵长槊如龙,精准地格开首领致命的突刺,槊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反撩对方下盘!
他眼神锐利如电,死死锁定这为首之人!
此人招式狠辣简洁,毫无花哨,每一次格挡闪避都带着军中搏杀锤炼出的高效本能,分明是百战余生的老卒!
这正是暗卫核心战力的典型特征!
两人交手快如闪电,劲风激荡!
薛仁贵全力以赴,将家传槊法施展到极致,密集的槊影如同狂风暴雨,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
那首领身法滑溜异常,在狭窄空间内辗转腾挪,虽被压制得险象环生,却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一击,短刃如同附骨之疽,不断寻找着薛仁贵甲胄的缝隙!
激斗中,首领一个凶悍的侧身旋踢逼开薛仁贵半步,身体借力向后急退,试图拉开距离。
就在他拧腰旋身的刹那,腰间一块原本被衣摆遮盖大半的黑色腰牌,被激烈的动作猛地甩出,暴露在几支火把汇聚的光亮之下!
腰牌非金非木,材质特殊,边缘雕刻着古朴的云纹。
牌面上,赫然是半个阴刻的古篆大字!
尽管只有一半,但那苍劲的笔锋、独特的蚀刻痕迹清晰无比——正是半个“渊”字!
“渊?!”
薛仁贵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万般念头瞬间闪过脑海!
高祖李渊?!
太上皇旧部?!
这暗卫内部,竟潜伏着如此根深蒂固、胆敢以“渊”字为记的派系?!
他们真正的后台,难道是---?!
震惊只在一瞬,薛仁贵槊势更急!
这枚腰牌,比活口更重要!
他必须留下此人!
同一时刻,渭水之滨,献陵外围。
本该是万籁俱寂的皇家禁地边缘,一片靠近山脚的密林洼地,此时却充满了紧张混乱的厮杀!
十几名同样黑衣蒙面、气息森冷的暗卫精锐,此刻却显得狼狈不堪!
他们如同闯入蛛网的飞蛾,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憋屈的缠斗!
“唰啦!”
一根不起眼的草绳猛地从落叶下弹起!
“噗嗤!”
一包劣质的生石灰在头顶炸开,白雾弥漫!
“砰!”
一枚冒着刺鼻黄烟、带着古怪臭鸡蛋味的“土造烟雾弹”在脚边爆开,烟雾粘稠呛人!
“嗖!嗖!”
尖锐的石子、土块如同飞蝗,从四面八方黑暗的林子里精准地射来,专打膝盖、脚踝、手腕这些脆弱部位!
“咳咳…该死!什么东西!”
“眼睛!我的眼睛!”
“小心脚下!有绊索!”
“在那里!树后面!抓住那小崽子!”
训练有素的暗卫精锐,空有一身精湛的杀人技,此刻却浑身是泥,脚步踉跄,被无处不在的暗算和骚扰搞得晕头转向,怒吼连连。
他们的敌人,并非装备精良的正规甲士,而是一群如同泥鳅般滑溜、穿着破烂流民衣服的半大少年!
最大的不过十五六,最小的甚至只有十二三岁!
这些少年正是“鸣笛”的第一批雏鸟!
他们利用对这片早已摸透的地形优势,如同山林的精灵,借助树木、沟壑、土坡的掩护,神出鬼没!
有的负责拉绊索甩石灰包,有的拿着简陋的弹弓精准射击,还有的两人一组,拖着沉重的树枝在林中奔跑,制造大军移动的假象!
甚至有人敲着破锣,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扰乱敌人的心神!
他们没有硬拼,只死死缠住!
“乱!让他们更乱!”
长孙家庆沉稳的声音在林地边缘一处高坡上响起,他目光如炬,扫视着混乱的战场,精准地发出指令。
他身边围绕着几个手持简易军弩的少年,这些简易军弩不带致命箭头,只装填浸泡麻药的木钉,少年们如同冷静的猎手,随时准备支援陷入险境的同伴。
看着这些稚嫩脸庞上混合着紧张、兴奋和无比坚定的神情,看着他们用智慧和勇气将一群可怕的暗卫精锐死死拖在泥潭里,长孙家庆胸中热血激荡!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锋直指下方混乱的战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雏鸟的耳中:
“记住殿下的话!鸣笛不响则已,一响必要惊雷!今天,就是你们初啼之时!缠住他们!”
“缠住他们!”
少年们稚嫩却带着无比决绝的呐喊在林中此起彼伏地呼应!
士气大振!骚扰攻击变得更加密集和刁钻!
混乱的战团中,一个身材瘦小、动作却异常灵活名叫阿毛的雏鸟,如同猴子般爬上一棵歪脖子树。
他瞅准下面一个正暴躁地挥刀劈砍烟雾、试图冲向洼地深处新工坊入口的暗卫头目,飞快地从怀里掏出心爱的弹弓,又从腰间脏兮兮的小布袋里摸出一颗溜圆的鹅卵石,眯起一只眼,屏息凝神。
“嘣!”
一声轻响!
“啊!”
那凶悍的暗卫头目右腿膝盖窝猛地一软,剧痛钻心,猝不及防之下,“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鹅卵石精准地打中了他的麻筋!
“哈哈哈!”
树上的阿毛叉着腰,得意洋洋,脆生生的童音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响亮,喊出了太子殿下曾在私下逗他们玩时教的切口:
“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想搞破坏?先交买路财!”
这充满童稚却又透着荒诞土匪气的喊话,让旁边几个正在布置新绊索的雏鸟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那跪倒在地的暗卫头目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怒吼着想要爬起,却被周围趁机涌来的石灰包和臭气弹再次淹没。
废弃矿洞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
地上已倒下三名暗卫,血染污了泥地。
但裴行俭这边也付出了代价,两名陌刀手重伤,他自己手臂的甲叶也被对方淬毒短刃划开一道口子,虽未伤及皮肉,却也惊出一身冷汗!
那拥有“渊”字腰牌的首领,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他身中两槊,血流如注,动作却丝毫不见迟缓,反而如同受伤的孤狼,爆发出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凶悍!
他完全放弃了防御,招招搏命,只为临死前拖裴行俭垫背!
“给我死!”
首领嘶哑咆哮,无视侧面劈来的一柄陌刀,整个人如同炮弹般撞入裴行俭中门,淬毒短刃直插裴行俭肋下甲胄缝隙!
这是他以重伤换来的唯一机会!
电光火石间!
裴行俭眼中厉芒爆射!
竟也完全不躲!
左臂猛地一夹,以坚硬的臂甲死死锁住对方持刃的手腕!
同时身体借着冲力狠狠一拧!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那是手腕被硬生生扭断的声音!
“噗!”
首领的短刃脱手,口中狂喷鲜血!
就在对方剧痛失神、动作凝滞的万分之一秒!
裴行俭右手如电探出!
不再是攻敌,而是狠狠抓向对方脸上的蒙面巾!
“嘶啦!”
布帛撕裂!
清冷的月光恰好穿透洞口,斜斜地照射进来,照亮了那张刚刚暴露在空气中的脸!
一张极其平凡、扔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脸。
黝黑的皮肤,粗糙的毛孔,几道浅浅的皱纹刻在额头和眼角。
唯一不寻常的,是那双此刻因剧痛和巨大震惊而圆睁的眼睛里,残留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百战老兵的凶悍和麻木!
但裴行俭在看到这张脸的刹那,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
整个人僵立在当场,瞳孔骤然缩至针尖大小,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这张脸… 这张脸他见过!
深刻在记忆深处!
“沈…沈勇?!”
裴行俭的声音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和惊骇,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眼前这队暗卫小首领,这个拥有“渊”字腰牌的死士,竟然是不久前因“抗旨不遵、贻误军机”而被陛下亲自下旨“杖毙”的原玄甲军旅帅——沈勇!
一个曾经在幽州战场上救过他性命、以悍勇忠诚着称的兄弟!
死人…复活了?!
还在为太上皇旧影驱使,刺杀太子?!
“为了太上皇!!!”
几乎就在裴行俭扯下沈勇面巾、心神剧震的同一瞬间!
献陵密林洼地的战场上,异变陡生!
那个被阿毛打中膝盖、又被石灰臭气弹折磨得狼狈不堪的暗卫小队头目,实际上他已被长孙家庆亲自带人逼到了一处陡峭的石坎死角,眼见突围无望,前后左右都是那些如同附骨之蛆的“小泥鳅”和冰冷上弦的弩箭,虽然这玩意只是麻药,但被射中也意味着被俘,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疯狂决绝的光芒!
他突然不再试图格挡砸来的石头和石灰包,反而猛地挺直身体,一把扯开了自己胸前的夜行衣襟!
粗布撕裂!
月光下,他肌肉虬结的胸膛上,赫然烙印着一个狰狞无比、栩栩如生的狼头刺青!
狼眼赤红,獠牙毕露,带着一种原始的凶蛮和暴戾!
“为了太上皇!玄武正统!”
他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凄厉嘶吼,声音中充满了狂热和一种诡异的殉道感!
吼声未落,他手中那柄淬毒的短刃,已毫不犹豫地、狠狠反手抹向了自己的脖颈!
血光,冲天而起!
月光惨淡,一地狼藉的尸体中,裴行俭死死盯着沈勇那张刻满惊骇与死寂的脸,指尖冰凉。
数十里外,狼头刺青者的热血尚未流尽,那声“为了太上皇”的嘶吼仿佛还在献陵松涛间回荡。
“渊字令,沈勇,太上皇旧部---”
裴行俭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长安城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与夜色,落在那座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大殿深处。
“殿下,”
他对着空寂的矿洞,如同自语,又如同最沉重冰冷的回响:
“这把火烧穿的是东宫,照亮的怕是整个长安城的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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