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密室门窗紧闭,隔绝了门外隐约的丝竹喧闹,只余下烛火昏黄,映照着墙上那张墨迹粗糙的大唐疆域舆图。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潮湿的木头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麝香,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李承乾背着手,站在舆图前,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他那张继承了李世民英挺轮廓的脸上,此刻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眼神像是淬了火的刀子,一遍遍刮过舆图上那些熟悉的关隘、州府、名山大川,只为给已经暴露的工坊再找一处隐秘之地做长久打算。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一旁的裴行俭垂手侍立,身形笔挺如松,只是那年轻俊朗的面容上也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目光锐利,紧随着李承乾的视线在舆图上游移,偶尔在李承乾目光停顿之处,低声补充几句当地的驻军、漕运、世族势力分布。
每一次补充,都让李承乾的眉心锁得更紧一分。
“河东?”
李承乾的手指落在潼关以东一片区域,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王家的地盘,根深叶茂,百骑司的眼珠子都快粘在上面了。本王去那里弄点动静,只怕刚喘口气,父皇的斥责旨意就到了案头。”
裴行俭微微摇头:
“殿下明鉴。河东世家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蒲州刺史李纬看似中立,实则与五姓七望相连。我们若去,如同跳进了蛛网,一举一动都在人眼皮子底下,想埋下一颗种子都难如登天。”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况且,百骑司在那里,比长安城里也少不了多少。”
李承乾“啧”了一声,手指烦躁地划过舆图,移向东南:
“江南鱼米之乡,富庶安稳---”
“富庶是真,安稳却未必。”
裴行俭接口,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
“富庶之地,朝廷的掌控只会更严。世家豪强林立,想找个清静角落?更难。那边的折冲府兵,多由本地豪族子弟充任,抱团排外。百骑司力量虽相对稀疏,但地方势力的眼睛,比百骑司的暗桩更毒。”
“殿下想避开所有人耳目,建立根基。只怕还没站稳,就被瓜分殆尽了。而且,运河枢纽,南来北往,人多眼杂,绝非潜龙之地。”
“潜龙?”
李承乾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半点暖意,倒像是吞了黄连,
“本王现在,连条泥鳅都算不上,就是砧板上扑腾的鱼。”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目光扫过舆图下方,
“岭南?够远了吧?”
裴行俭这次没立刻反驳,反而认真审视了一番,才缓缓道:
“远是足够远,烟瘴之地,百骑司的鞭子甩到那儿都得打三折。”
李承乾眼中刚升起一丝微光。
“但,”
裴行俭话锋一转,带着军旅之人特有的务实,
“太远了。距离长安何止千里?殿下,我们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消息传递,人员往来,物资转运,‘远’字就等于‘慢’,就等于‘失控’。岭南地面,俚僚混杂,地方势力各自为政,犹如一盘散沙。”
“殿下就算占下一城,想要将其打造成铁桶一块,所需的人力物力、时间精力,绝非眼下仓促之际所能支撑。远水解不了近渴,等殿下在岭南站稳脚跟,只怕长安这边---”
他没再说下去,话里的意思却再清楚不过——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密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沉寂,只剩下烛芯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些,细密的雨点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又压抑的声响。
李承乾胸口憋着一股火气,烧得他口干舌燥。
他猛地抓起桌上凉透的茶壶,也不用杯,对着壶嘴狠狠灌了一大口。
冰冷的茶水滑过喉咙,非但没浇灭那股火,反而激得他一个激灵。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他放下茶壶,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偌大的大唐,难道就真找不到一处能让本王喘口气的犄角旮旯?非得在这长安城里,天天被人当猴儿看,当贼一样防?父皇他---”
后面的话他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对着心腹抱怨皇帝,终究太过危险,哪怕是在这密室里。
裴行俭的目光依旧如同鹰隼,在舆图上反复巡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刀柄,那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舆图上的墨迹山脉河流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边境的烽燧、内地的府兵驻地、漕运的节点、世家的根基。
无数的线条和信息在他脑中交织、碰撞、过滤。
突然,他目光一凝,定在了西南一隅,那片被重重起伏的山峦符号所覆盖的区域——剑南道。
他的手指缓缓抬起,带着一种近乎确定的力量,越过代表岷山的粗犷线条,精准地按在了一个极其不起眼、若非细看几乎会被忽略的小点上:
“殿下请看,此处!”
李承乾立刻凑近,顺着裴行俭指尖看去,只见那小小的墨点旁,标注着三个蝇头小楷:泸州合江县。
“合江?”
李承乾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满是审视,
“此地,有何玄机?”
裴行俭眼神锐利,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
“剑南道,蜀地门户,群山环绕如天然屏障。自古便是‘难于上青天’之处。此地远离帝国腹心,朝廷中枢的力量延伸至此,已是强弩之末!百骑司在此处的力量,绝非长安、洛阳可比,薄弱二字,足以形容!”
他手指在舆图上合江县周围比划着:
“再看此地地形,地处长江、赤水河交汇处,水路通达却又曲折蜿蜒,便于隐匿行踪。境内群山连绵,地势险峻,沟壑纵横,堪称迷宫!民风---”
裴行俭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民风彪悍,排外性强,官府权威在此大打折扣。当地的豪强蛮帅,才是真正的地头蛇。朝廷的文书到了这里,能不能出县衙大门都得看地头蛇的脸色。换句话说,天高皇帝远,拳头硬就是道理!”
李承乾的目光随着裴行俭的解说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仿佛看到了那崇山峻岭之间的隐秘空间,听到了奔腾咆哮的江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这地方听起来,像个天然的堡垒!
“更重要的是!”
裴行俭加重了语气,手指用力点了点那个墨点,
“据卑职前日所得吏部外放的邸报抄录,‘合江县令’一职,恰在七日前出缺!前任县令,嗯,据说是吃多了当地特产的山菌,暴毙而亡。”
他说到“暴毙”二字时,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意味。
在这种穷山恶水,县令“暴毙”的原因,可能比山里的毒蛇还多。
一个地处偏远、山高林密、民风彪悍、朝廷力量薄弱、信息流通不畅,而且主官位置刚好空出来的地方!
李承乾的眼睛彻底亮了,像是暗夜里点燃了两簇火焰。
他死死盯着舆图上那个微不足道的小点,仿佛要将它看穿。
这地方简直是老天爷给他量身定做的“乌龟壳”!
够偏,够乱,够复杂,足以让父皇那些无孔不入的眼睛暂时变成半个瞎子!
“好!好一个合江!”
李承乾猛地一拍大腿,连日来的阴郁似乎被这一掌驱散了不少,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振奋,
“山够高,水够深,百姓够野!鸟飞过去都得自带三天干粮吧?不过---”
他脸上浮现出那标志性的、带着点玩世不恭却又无比清醒的自嘲笑容,
“也好,父皇的眼线就算想跟过去盯梢,估计也舍不得那份干粮钱!”
然而,裴行俭脸上刚刚显露的一丝振奋,在李承乾的笑声中迅速褪去,重新被凝重取代。
他看着李承乾兴奋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泼了盆冷水:
“殿下,此地虽好,地利已占大半---”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忽视的担忧,
“但要让这块‘飞地’真正姓李,生根发芽,单靠地利可不够。还有个绕不过去的门槛,得先过‘那位’舅舅的眼才行啊!”
舅舅?
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瞬间砸在李承乾心头的兴奋之火上,发出“滋啦”一声响,冒起一阵带着寒意的青烟。
长孙无忌!
当朝国舅,吏部尚书,掌管天下官员升迁任免大权!
父皇的左膀右臂,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更是把平衡术玩得炉火纯青、滑溜得如同千年泥鳅的老狐狸!
没有他这位舅舅的点头同意,一个合江县令的芝麻绿豆官位置也是空谈。
更何况,要放进去的还是自己人!
李承乾脸上那点自嘲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冰。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充满了诱惑的舆图,目光投向紧闭的窗户。
窗外,长安城的雨幕依旧连绵,灰蒙蒙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窗缝钻进来,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和粘腻。
舅舅?
呵---!
李承乾的嘴角慢慢勾起,那弧度冰冷而锋利,带着一种洞悉了游戏规则的玩味和决绝。
他太了解他那好舅舅了,不管是这具身体还是后世历史都了如指掌。
在那位位高权重的舅舅眼里,亲情或许有那么一丝丝分量,但更多的时候,恐怕连砝码都算不上。
他眼里看到的,永远只有两个字——平衡!
太子与魏王的平衡,关陇与山东的平衡,皇权与世家的平衡。
他就像个最高明的棋手,永远在拨弄着棋子,维持着那个对他长孙家最有利的微妙局面。
他会轻易答应自己这个明显带着“开府建牙”嫌疑的要求吗?
尤其是在工坊之事已然引起父皇警惕的敏感时刻?
裴行俭的忧虑像针一样扎在李承乾的心头。
这确实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但,还有别的选择吗?
合江,是他目前为止看到的唯一一个能暂时跳出这窒息牢笼、避开父皇雷霆锋芒的希望之地。
哪怕希望再渺茫,哪怕要和那只老狐狸周旋,他也必须试一试!
沉默在密室里蔓延,烛火不安地跳动了几下。
终于,李承乾动了。
他猛地转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将案头的烛火吹得猛地一暗,复又挣扎着亮起,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更显得那双眸子深不见底。
“平衡?”
李承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像是金石交击,
“他眼里有他的平衡,本王眼中,只有活路!”
他不再看裴行俭,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那座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的太极宫方向。
“备马!”
两个字,清晰地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裴行俭心头一凛:
“殿下,您这是要---”
李承乾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再无半分之前的自嘲或轻松,只剩下冰冷的斗志和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
“去会会这位‘吏部天官’!”
他迈步走向紧闭的密室门,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拖得长长的,仿佛一头即将扑入暴风雨的孤狼,
“是时候,看看本王在他那盘‘平衡’棋局里,到底值几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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