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温大军饮马渭水,兵锋直指长安之际,长安城内的太极宫中,却弥漫着一种奇异而紧张的气氛。年轻的昭宗皇帝李晔,坐在空旷的大殿里,心情复杂难言。他对朱温这个强势的藩镇,感情颇为矛盾。一方面,朱温的跋扈和野心令他不安;但另一方面,眼下朝中那些掌权的宦官,才是他日日夜夜切齿痛恨的桎梏。
这些宦官,通过掌控神策军,把持朝政,将他这个天子视若傀儡。李晔并非庸主,他胸怀壮志,渴望重振李唐皇室声威,恢复中央权威。然而,在晚唐这个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的巨大泥潭中,手中没有真正兵权的皇帝,越是挣扎,往往陷得越深,处境也越发危险。他之前的几次挣扎,换来的只是更多的屈辱和权宦的更加警惕。
此刻,听闻朱温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大军西来,李晔内心深处,未尝没有一丝借刀杀人的期盼。“若朱温能入长安,替朕铲除这些阉奴……”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诱惑着他。他秘密派出几名绝对亲信的宦官和皇室旁支,携带密诏,试图与朱温取得联系,暗示若能铲除掌权宦官,朝廷必当重赏。
然而,皇宫如同漏筛,几乎没有秘密可言。李晔的亲信刚刚出动不久,消息便已泄露到神策军高级军官——那些同样由宦官担任的“中尉”、“枢密使”耳中。
神策军左中尉刘季述、右中尉王仲先等人闻讯,如坐针毡,惊骇万分。他们太了解朱温的为人了,此人绝非忠臣,一旦让其入京,借着皇帝的名义,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拿他们这些宦官的人头来立威和收买人心!
“陛下这是要引狼入室,借朱温之手除掉我等啊!”刘季述面色惨白,对同党说道。
“我等手头虽有神策军两万余人,但久疏战阵,多是市井子弟充数,如何抵挡朱温十五万虎狼之师?”王仲先亦是忧心忡忡。
“守是守不住的,留在长安只能是坐以待毙!”另一个掌权宦官断然道,“为今之计,只有……”
几人交换了一个狠戾的眼神,达成了共识——挟持皇帝,西走凤翔!
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同样是一方强藩,与朱温素有矛盾,且距离长安最近,是唯一可能提供庇护的存在。
乾宁元年(894年)七月的一个深夜,长安皇城突然火光四起,杀声震天。刘季述、王仲先等人率领忠于他们的神策军士兵,悍然闯入宫禁,直扑皇帝寝宫。宫内少量忠诚的侍卫奋力抵抗,但寡不敌众,很快被屠杀殆尽。
李晔与何皇后从睡梦中惊醒,尚未明白发生何事,便被如狼似虎的士兵从床上拖起,仓促间只来得及披上外袍。宦官们早已准备好车驾,将惊骇失措的皇帝、皇后,以及所能找到的几位年幼的皇子(包括后来成为哀帝的李柷),强行塞入马车。整个宫廷乱作一团,宫女、宦官哭喊奔逃,如同末日降临。
“尔等欲反耶?!”李晔在车中厉声喝问,声音却带着颤抖。
“陛下!朱温逆贼将至,欲行董卓、曹操之事!臣等护驾西幸凤翔,乃为保全社稷!”刘季述在车外高声回应,语气看似恭敬,实则不容置疑。
就这样,大唐天子在其京城,被自己的禁军(实质上)劫持了。神策军护着(或者说押着)皇帝的车驾,打开长安西城门,趁着夜色,火速向凤翔方向逃去。宫中府库的财宝、重要的仪仗典籍,能带走的尽量带走,不能带走的则遗弃一地,留下一片狼藉。
凤翔府,李茂贞接到长安剧变的消息时,先是震惊,随即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
“天助我也!皇帝竟被送到某家门口!”李茂贞几乎要仰天大笑。他立刻点齐兵马,亲自率军东出接应。在岐山附近,他顺利“迎”到了狼狈不堪的皇帝车驾。看着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的李晔,李茂贞心中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得意。他将皇帝、皇后等人“请”回凤翔城,安置在特意准备的府邸中,名为保护,实为软禁。
然而,就在这支仓皇西逃的队伍途中,经过一段山路时,曾遭到一伙不明身份“山匪”的冲击。混乱之中,护卫队伍被短暂冲散,待到重新整顿,清点人数时,才发现棣王李祤(李晔之子,未成年)以及随行的几名宫女不见了踪影!带队军官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向随后赶来的李茂贞禀报。
此刻的李茂贞,正沉浸在“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巨大喜悦和即将与朱温一决高下的兴奋中,对此等“小事”并未放在心上。一个未成年的皇子,几个宫女,在乱世中遭遇不测太正常了,或许是死于乱军,或许是真被土匪掳走,无关大局。他随意挥挥手,斥责了军官几句护卫不力,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他并不知道,这个小小的插曲,或许会在未来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
安置好皇帝,李茂贞自觉已手握王牌,气势大盛。他尽起凤翔镇精锐,并征发辖区内大量民夫,集结了号称十万的大军,浩浩荡荡杀向长安!他的算盘打得很响:趁朱温立足未稳,一举将其击溃,届时,挟天子、拥强兵、据长安,他李茂贞便是这关中乃至天下最有势力的藩镇!
李茂贞大军东进,几乎未遇抵抗便进入了已成空城、只有少量汴军前锋游骑活动的长安。他得意洋洋地入驻大明宫,仿佛自己已是皇宫的主人。为了支撑大军作战,他在长安及周边地区进行了残酷的搜刮,强征粮草,抓捕壮丁充作民夫,弄得怨声载道。
与此同时,朱温闻听皇帝被劫往凤翔,勃然大怒,立刻挥师疾进,直扑西方。两军前锋在长安以东的沙苑附近遭遇。
朱温与李茂贞,这两位当时最具实力的军阀,终于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正面相对。朱温大军自东而来,背靠同华,粮道通畅;李茂贞大军自西而至,挟持天子,士气正旺。
两军各自选择有利地形,开始大规模、有条不紊地安营扎寨。汴军营寨连绵,壕沟深挖,望楼林立,展现出极高的工程水平和严谨的军纪;凤翔军营盘则依仗地势,骑兵众多,营垒布置更显彪悍粗犷。
无数的旌旗在夏末的风中猎猎作响,战马的嘶鸣和士兵的号令声交织在一起,肃杀之气弥漫了整个沙苑地区。双方都在紧张地布置防线,派遣斥候相互窥探,小规模的骑兵冲突时有发生。一场决定关中命运,乃至影响天下格局的大战,已然箭在弦上。无论是志在必得的朱温,还是手握皇帝、意图借此确立霸权的李茂贞,都深知,接下来的一战,将毫无转圜余地。
沙苑的烈日下,血腥气与尘土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李茂贞站在营中高高的了望车上,望着远处汴军阵营那森严的壁垒和如林的旌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先前入主长安、挟持天子时的意气风发,早已被接连两场的惨败击得粉碎。
他原本信心十足。丢失山南西道给王建,他归咎于那个西川流氓的偷袭和自家主力不及回援。他自觉在关中生发了新的根基,除了刚刚被朱温吞掉的韩建同华之地,凤翔周边乃至京畿西部,仍在他的势力影响之下。他麾下的十万大军是实打实的数目,这还没算留守各州的部队以及他弟弟李茂勋的兵力。如此实力,足以与朱温一较高下,甚至战而胜之,届时挟天子坐镇长安,号令关中,天下谁与争锋?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得令人心碎。
第一战,汴军前锋大将刘知俊,这个原为时溥部将、后投靠朱温的骁将,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刘知俊仅率五千精骑,便如一把烧红的尖刀,轻易刺穿了他三万前军布下的阵线。其人勇不可当,所向披靡,竟在万军之中左冲右突,将前军搅得天翻地覆,阵型大乱,溃败之势如同雪崩,甚至一度威胁到他的中军帅旗!若非他亲自压阵,斩杀了几名溃退的军官,勉强稳住阵脚,恐怕第一战就要在天下人面前丢尽颜面。
第二战,朱温显然看到了刘知俊的锐气,直接拨给他三万兵马,命其为主攻。这一次,刘知俊更是如虎添翼。他不再满足于击溃前军,而是集中精锐,直插李茂贞战阵的核心。凤翔军虽然人数占优,但在刘知俊悍不畏死的猛攻和汴军后续部队的持续压迫下,前军再次崩溃,并迅速波及中军。李茂贞亲眼看着自己的将旗在乱军中摇摇欲坠,各部将领指挥失灵,士兵如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他不得已,只能在亲卫的死战保护下,仓皇向后军方向撤退,依托提前构筑的一些简易工事,才勉强收拢住部分败兵。
一战下来,清点人数,李茂贞的心都在滴血。死伤、被俘、溃散者超过四万!十万大军转眼只剩下五万余人,而且士气低落,惶惶不可终日。反观对面的朱温,十余万大军主力甚至还没怎么认真投入战斗,仅仅是前锋发力,就已让他难以招架。
“这朱三……这刘知俊……怎会如此凶猛!”李茂贞又惊又怒,更多的是恐惧。照这个势头,别说击败朱温了,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难道就要葬送在这沙苑之地?甚至连凤翔老巢,都可能因为此战失利而岌岌可危。他仿佛已经看到朱温踏破他的营寨,兵临凤翔城下的场景。
就在李茂贞在营寨中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虑惶恐,几乎绝望之际,来自北方的探马带来了一个让他几乎不敢相信的消息!
“报——!大王!晋……晋王李克用,亲率大军南下,已出河东,抵达沙苑北境!”
“什么?李克用?!”李茂贞先是一愣,随即狂喜之色涌上脸庞,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快!再探!确认晋王兵马多少,意图如何!”
很快,更详细的情报传来:李克用此番确实是倾巢而出,带来了休整补充后的六万大军!其核心是超过三万、天下闻名的沙陀精锐——“鸦儿军”,其余三万亦是能征善战的步卒。随军大将更是济济一堂:老成持重的周德威、勇冠三军的史建瑭、沉稳善战的李嗣源、年轻气盛的李嗣本,还有以谋略见长的郭崇韬等人。更令人瞩目的是,李克用此次连他的长子李落落也带在了身边,显然是将此战视为决定河东命运的关键一役,把老底都掏出来了!
“哈哈哈!天不亡我!天不亡我李茂贞啊!”李茂贞在帐中兴奋地来回踱步,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他虽然与李克用也有龃龉,但在共同对抗朱温这一点上,利益是高度一致的。朱温若吞并关中,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河东!李克用此来,绝非为了救他李茂贞,而是为了自救,为了遏制朱温无可阻挡的扩张势头!
“快!速派使者,不,本王要亲自修书!恳请晋王速速发兵,与我凤翔军前后夹击朱温!共破国贼!”李茂贞立刻伏案疾书,言辞恳切,几乎声泪俱下。
压力,此刻转移到了朱温一方。他站在帅帐前,望着北方隐约扬起的尘头,那双枭雄的眼睛微微眯起,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指节因用力握着剑柄而微微发白。
“李克用……你这独眼龙,终究还是来了。”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预料之中的凝重,以及更强烈的战意,“也好,便在这沙苑,一并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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