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前厅,烛火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又细又长,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江明月端坐主位,一身戎装衬得她面若寒霜,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哒哒声。
苏承锦则寻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半靠在椅子上,端着一杯早就凉透的茶,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眼皮半耷拉着,仿佛随时都能睡过去。
陆文满头大汗地躬身上前,声音都带着颤抖。
“皇子妃,探子来报,景州叛军出兵五千,已经攻占了安临县!”
“如今正向周边县城进发,沿途散播谣言,说我军不堪一击,军心动荡啊!”
苏承锦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五千?
顾清清的信上,白纸黑字写的是万余人。
那另外五千人,藏到哪里去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茶杯凑到嘴边,用杯沿挡住了微微翘起的嘴角。
顾清清那边绝对不会出问题,那就是探子的情报有问题,看来剩下兵马没有被探子看见啊。
“混账!”
左偏将陈亮是个火爆性子,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晃。
“区区五千毛贼,也敢如此猖狂!”
“皇子妃,末将请战!给我三千兵马,定将那反贼头子的脑袋拧下来!”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右偏将何玉就连连摆手,脸色煞白。
“不可,万万不可!陈将军,这其中必有诈!”
“依末将看,咱们还是据城坚守,稳妥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陈亮眼睛一瞪,怒视着他。
“放屁!那岂不是要当缩头乌龟?”
“你就眼睁睁看着那帮反贼在霖州境内肆意妄为?”
何玉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却还是梗着脖子反驳。
“那也比全军覆没强!你那是去送死!”
“你……”
“都给我闭嘴!”
江明月一声冷喝,总算让两个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偏将安静下来。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个莽撞无谋,一个胆小如鼠,真是凑齐了卧龙凤雏。
她的目光投向一旁始终沉默的长风骑统领云烈。
“云统领,说说你的看法。”
云烈上前一步,躬身道:“末将以为,此战必打,但不可鲁莽。”
“既要挫败叛军的嚣张气焰,也要提防其中有诈,以免得不偿失。”
苏承锦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好一个废话文学。
江明月却点了点头,这番话,倒是跟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声音冷冽如冰。
“我决定了。”
“陈亮!”
“末将在!”
陈亮精神一振。
“点兵五千,随我即刻出发,直奔安临县!”
“我倒要看看,这股叛军究竟有何能耐!”
“何玉,你领剩余兵卒守好霖州城,若有意外,提头来见!”
“云烈,率长风骑跟我一道出发!”
命令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陈亮和云烈轰然应诺,正要领命而去。
“我不同意。”
四个字,不轻不重,却像一颗石子砸进滚沸的油锅,让整个前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角落里那个一直事不关己的九皇子。
苏承锦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凉茶,施施然站起身,那副慵懒的模样像是刚睡醒,可眼神里却没了半分睡意。
江明月秀眉倒竖,胸口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
“苏承锦!大战在即,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我说了,我不同意。”
苏承锦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一分不容置喙的份量。他缓步走到大厅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云烈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陈亮和何玉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江明月气得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咬牙道:“理由!”
“理由?”
苏承锦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出发前,父皇亲口所言,平叛一事,我为主将,你为副手,这个理由,够不够?”
他这是在拿身份压她!
江明月心头火气更盛。
“你根本不通军事!万一贻误战机,这个责任谁来负?”
“我来负。”
苏承锦答得干脆利落,他看着江明月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脸色沉了下去。
“所以,现在是你打算违抗军令?”
她没有理会苏承锦的质问,而是扭头看向陈亮和云烈,声音冷硬如铁。
“点兵!一刻钟后,我们出发!”
陈亮和云烈对视一眼,面露难色,一时间竟不知该听谁的。
苏承锦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今夜天色已晚,不宜行军,还是明日一早再做定夺。”
这话在江明月听来,无异于懦夫的托词。
“战机稍纵即逝!”
江明月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叛军长途奔袭,立足未稳,此刻正是士气最弱之时!我们主动出击,必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苏承锦看着她那副执拗的模样,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他一步步走到江明月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尺,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倔强和怒火。
“江明月。”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很轻,却像一柄冰锥,刺得江明月心头一颤。
“你当真要违抗军令?”
“你知不知道,违抗主将军令,按律当斩。”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质问,更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失望。
江明月猛地别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出征前,便想好了一切后果。”
“这拦不住我。”
“倘若此战有任何差池,所有罪责,我江明月一人承担!”
“好,好一个一人承担。”
苏承锦气极反笑,他退后两步,给她让开了路。
“我拦不住你,你请便吧。”
话音落下,他转身便走,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前厅。
望着他决绝的背影,江明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有些发疼,当他第一次叫自己全名的时候,她就知道,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可她不能退。
这支军队,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固军心,她不能让苏承锦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士气白费掉。
“皇子妃,士卒已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云烈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江明月深吸一口气,将心头那点异样压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出发!”
她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前厅,冰冷的甲胄在烛火下闪着寒光。
待所有人都离去,前厅里只剩下胆小怕事的右偏将何玉,和一直低着头,恨不得自己不在这里的知府陆文。
苏承锦回到屋中,随手关上门,将外面的喧嚣隔绝。
屋里只剩一豆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光影晃动,映得他脸上的神情明暗不定。
心头的火气,其实在转身离开前厅的那一刻,就已经散了大半。
他气的不是江明月不听话,而是她身为一军副将,竟能当众违抗军令,这是兵家大忌,今日她敢违抗自己,来日她独自领兵,麾下将士便敢违抗她。
“罢了,终究是我这个主帅名不副实,怪不得她。”
苏承锦自嘲地呢喃了一句,随即眼神一冷,对着屋内的阴影处淡声道:“苏十。”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从房梁上落下,单膝跪地,悄无声息,仿佛他原本就是那团阴影的一部分。
“你能联系上其他人吗?”
“可以。”
苏十的声音嘶哑,不带任何感情。
苏承锦点了点头,语气冰冷。
“分三个人,暗中跟上江明月,记住,我只要她活着,如果战局不利,就算把她打晕,也必须给本王囫囵个地带回来。”
“是。”
苏十领命,身形一晃,再次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里重归寂静。
江明月这一去,吃亏是板上钉钉的事。
苏承锦也不打算再拦,有些跟头,不亲身摔一次,是永远不会长记性的。
他现在要考虑的,是那支叛军。
五千人攻打安临县,那另外的人呢?总不会凭空消失。
埋伏吗?
苏承锦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堪舆图,拿起一根炭笔,脑中迅速回忆起顾清清给他看过的详细地图。
他的手腕抖动,炭笔在纸上飞速游走,不过片刻功夫,一幅涵盖了霖州到景州周边的简易地形图便跃然纸上。
他的手指点在安临县的位置,画了一个圈,写下“诱饵”二字。
随即,他的目光移向地图上一条狭长的通道——霖安小道。
“两侧山林,最适合藏兵。”
他在这里画下一个骷髅头,代表伏兵。
但这地方地势狭窄,藏下两三千人已是极限,那剩下的人呢?
苏承锦的目光顺着地图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他们此刻所在的霖州城上。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型。
如果……攻打安临县的只是第一层诱饵,目的是引兵力出城,但他们并不确定霖州是否重视,那么,必然还有第二层诱饵,用来引霖州内出兵。
他用炭笔从景州的方向,直接在霖州城外不远处,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
“原来如此。”
“霖安小道是配合这股兵力用的,江明月倒是成了无理手,吃不了什么大亏了。”
苏承锦的嘴角终于露出笑容,想到这他终于放心了些许,随即看向图上的霖州城。
“我倒是期待,明天你们在城下叫嚣的样子了。”
他丢下炭笔,转身便向外走去。
刚出院门,就看到右偏将何玉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走廊下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一脸的惶恐不安。
苏承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何将军。”
“啊!”
何玉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蹦了起来,回头看到是苏承锦,一张脸瞬间没了血色,哆哆嗦嗦地行礼。
“殿……殿下……”
“何将军这是在做什么?散步吗?”
苏承锦一脸笑意。
“没……没,末将……末将是担心城防……”
“没事,何将军大才,明日我和你一同守城,定能成功。”
苏承锦大手一挥,丝毫不在意。
何玉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脸上的肥肉都跟着抖了三抖。
九皇子的大名,就算他远在霖州也是如雷贯耳,一个除了画画和长得好看之外一无是处的废物皇子。
你跟我守城?
你守个屁!
到时候叛军兵临城下,你别吓得尿裤子,拖累老子跑路的速度,就算谢天谢地了!
他心里把苏承锦骂了个狗血淋头,可脸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躬身称是。
“皇子妃把一半的人都带走了,这霖州城的安危,可就全落在你我二人的肩上了。”
何玉的脸瞬间就白了。
你我二人?不,是你一个人的肩!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将军,你不会是怕了吧?”
苏承锦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带上了几分玩味。
“怎……怎么会!”
何玉吓得一个哆嗦,挺直了腰杆,声音都高了八度。
“末将恨不得叛军现在就来,好叫他们知道我大梁军人的厉害!”
“好!有志气!”
苏承锦赞许地点点头,仿佛真的信了他的鬼话。
此时,霖州城外,夜色如墨。
五千兵卒组成的长龙在官道上蜿蜒前行,甲胄摩擦和沉重的脚步声汇成一片压抑的低鸣。
江明月一马当先,夜风吹得她身后披风猎猎作响,那张俏丽的脸庞在月光的映照下,冷得像一块冰。
她脑子里,全是苏承锦离开前厅时那决绝的背影,和那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话。
“你当真要违抗军令?”
那眼神,不是质问,而是失望。
不知为何,想到他的背影,心里有一丝不得劲。
“皇子妃!”
陈亮策马赶到她身侧,一脸的急不可耐。
“咱们这么走太慢了!末将知道一条近路,从霖安小道穿过去,至少能省下一个时辰!”
他声音洪亮,透着一股急于立功的兴奋。
江明月策马不停,侧过头,月光下,她的眼神比刀锋还冷。
“军中,没有皇子妃。”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陈亮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叫我副将。”
“是……是,副将。”
陈亮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呐呐地应着。
“你说说小道,为何能快一个时辰?”
江明月语气平淡。
陈亮一听,以为有戏,连忙道:“那条道窄,但直!咱们大军直接穿过去,就跟一根利箭似的,直插安临县!”
江明月没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另一侧沉默不语的云烈。
“云统领,你来说。”
云烈催马上前一步,对着陈亮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随即沉声道:“陈偏将,你可知兵法有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陈亮被问得一愣,他一个地方武将,哪里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只能含糊道:“这……跟走小道有何关系?”
云烈也不讥讽,只是平静地解释:“霖安小道,我白日看过地图,此地长约十里,两侧皆是密林,地势狭窄,仅容三马并行,我军五千人进去,便是条一字长蛇阵,首尾不能相顾。”
“若有伏兵于两侧密林,只需以小部分兵力拦住前后出口,我军便成了瓮中之鳖,届时弓箭齐发,我等连结阵反击的余地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就算安然通过也会形成两面包夹之势。”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
“长风骑的马术再精湛,在这种地方也施展不开,与步卒无异,到时候,怕是没几个能活着走出来。”
一番话,说得陈亮冷汗都下来了,他只想着快,哪里想过这些,此刻被云烈一点,后背都湿透了。
周围的亲兵听了,也是一阵后怕,看向云烈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敬畏。
江明月点了点头,这个云烈,不愧是长风骑出来的,确实有真本事。
她再次看向面色发白的陈亮,想起来父王还在世的时候跟自己讲过的话。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明月你可记住?”
思绪飘回,声音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偏将,你急于立功的心情我理解,但为将者,首先要对麾下数千将士的性命负责。”
“末将……末将知错了!”
陈亮脸上满是羞愧。
江明月看着他,心头那股因苏承锦而起的郁气,莫名散去了一些。
她忽然觉得苏承锦的想法似乎印证了父王的言语,随即摇头驱散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却更加强烈了。
我没错!
叛军初至,士气不稳,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重新变得清冷果决。
“传令下去,全军加速!急行军两个时辰,而后原地休整!务必于明日辰时,抵达安临县附近!”
“是!”
命令下达,沉闷的行军队伍再次提速,脚步声变得更加急促。
江明月一夹马腹,再次冲到队伍的最前方,寒风将她的发丝吹得凌乱,她却毫不在意。
苏承锦,你等着。
我会让你知道,我江明月,并不是绣花枕头,我也要让世人知道,平陵王府的枪,还没生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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