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的风波刚刚平息,昭铁厂内日夜不息的炉火,却对另一种“粮食”——燃料,发出了近乎贪婪的嘶吼。炒钢法需稳定高温,水力锻锤的锅炉不能停火,日常锻打与铁水保温亦消耗巨大。原本依靠零散采购和汪承业渠道补充的煤炭,供应骤然变得岌岌可危。库房存煤,眼见着撑不过三五日。
“昭哥儿,情况不妙!”王铁臂从外归来,汗也来不及擦,脸上尽是焦灼,“库里存煤见底了!城里大小煤栈,不是掺了矸石的劣货,就是价格翻着跟头往上窜!这背后,定是赵三虎那厮在捣鬼,要掐咱们的脖子!”
林昭放下手中账册,上面燃料成本攀升的曲线触目惊心。他走到窗边,望着奎河畔那重新矗立、轰鸣不息的水轮,目光沉静。依赖外部,尤其是依赖一个充满敌意势力可能影响的渠道,无异于将命脉交于他人之手。赵三虎虽因流言失败暂缓明面动作,但其在徐州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漕运带来的财力,足以在暗中掀起风浪。解决燃料自主,已是刻不容缓。
“仰人鼻息,终非长久之计。”林昭转身,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们需有自己的煤窑,必须将这命脉,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片曾带给他铁矿与机遇的青石山脉。根据前世所知矿物共生理论,以及孙石头对本地地质的熟悉,山脉向西延伸的褶皱地带,极有可能蕴藏煤层。他将孙石头请来,摊开手绘的地形草图。
“孙伯,您看这青石山往西,黑石沟一带,是否真有煤脉?”
孙石头眯眼细看半晌,抬头时神色复杂,叹道:“昭哥儿,你真是……目光如炬。所料不差,黑石沟确有煤,埋藏不深,煤层也不算薄。只是……”他压低了声音,“那地方的地契,就在赵三虎名下,是他来钱的重要营生。”
“哦?”林昭眼中精光一闪,非但不沮,反升起一股锐气,“是赵三虎的煤窑?孙伯,可知详情?”
提及此,孙石头脸上浮现愤懑与怜悯,连连摇头:“唉,那哪里是煤窑,简直是活人坟场!赵三虎贪婪刻薄,只知盘剥。窑洞挖得又窄又深,毫无规制,支撑全靠几根歪扭杂木,看着都悬心。里面窑工,多是他掳掠的流民或低价买来的苦命人,动辄打骂,猪狗食,牛马活,死个人跟死蚂蚁没区别!前年大塌方,埋了十几人,他上下打点,每家赔几贯钱就不了了之。那黑石沟,怨气冲天,是人间地狱!”
林昭心中怒火升腾,既因赵三虎草菅人命,也因这黑暗现实。但一丝冷静的战略考量也随之成型——这管理混乱、隐患重重、民怨沸腾的煤窑,正是赵三虎产业链上最脆弱的一环,是可攻破的弱点。
“孙伯,再辛苦您一趟。”林昭神色郑重,“请仔细探明煤窑内部情形,特别是巷道走向、支撑薄弱、有坍塌风险的关键位置,若能画图最好。”他转向王铁臂,“王叔,挑几个机灵可靠的生面孔,接触逃出的窑工,收集赵三虎虐役工匠、罔顾人命的证据,最好找到愿作证的人证。务必小心,勿打草惊蛇。”
“昭哥儿放心!”王铁臂拍着胸脯,眼中闪光,“对付这老王八蛋,俺们绝不含糊!”
一张针对赵三虎燃料命脉的无形大网,悄然撒开。
数日后,孙石头带回一份炭笔绘制的煤窑巷道草图。几处朱砂标记的区域触目惊心——支撑稀疏歪斜,顶部岩层裂缝如蛛网,悬空欲坠。孙石头指着图,语气笃定:“昭哥儿,你看这几处,别说连雨天,平常也保不齐何时垮塌!”
几乎同时,王铁臂带来突破。他联系上两名冒死逃出的窑工,张土根与李栓子。两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满身新旧鞭痕,眼中充满恐惧与刻骨仇恨。在王铁臂承诺保护并接纳他们做工后,两人声泪俱下控诉赵三虎及其爪牙的暴行——动辄鞭打、克扣工钱、食物霉变、伤病不管……更关键的是,赵三虎最近强令窑工进入危险区域作业,已有落石伤人。李栓子颤抖着掏出一块破布,上面歪扭写着“赵”、“死”、“冤”等字,是某窑工绝望中的血书残片。
人证、物证、隐患图,俱在手中。林昭仔细审视,勾勒出完整计划。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时机,一个让赵三虎恶行彻底暴露、无法狡辩、官府不得不严惩的契机。他需要一场“意外”,一场由赵三虎自己埋下祸根、必然发生的事故,作为导火索。
天理昭彰,倒行逆施终至人神共愤。林昭等待的时机,以惨烈方式到来。
连续数日春雨,土石含水饱和,山体承重骤降。这日午后,青石山西麓传来沉闷如地底雷鸣的巨响,紧接着是隐隐哭喊、尖叫与混乱人声,隔着二十里亦让人心悸。
“来了!”一直密切关注动静的林昭霍然起身,眼中无意外,唯有冰冷决断与一丝悲悯。他深吸一口气,指令清晰迅速传遍核心区域:
“王叔!带弟兄们,还有张土根、李栓子,骑快马赶往黑石沟!外围观察,控制情绪,保护证人,等我信号!”
“李叔!组织所有青壮工匠,携带备好的松木、铁锹、撬棍、绳索、伤药,随我赶赴现场救人!要快!”
“孙伯!持我名帖与证据抄本,速去府衙面陈陈大人!言明赵三虎煤窑管理不善、支撑失当,重大坍塌,伤亡惨重,请官府速派差役维持秩序,查验现场,伸张正义!”
指令如战鼓,铿锵有力。昭铁厂上下闻令而动,效率惊人。工匠们放下活计,扛起工具,迅速集结。同仇敌忾、扶危济困的气氛弥漫开来。
当林昭率救援队伍赶到黑石沟时,现场已如炼狱。煤窑主入口及相连巷道大半塌陷,巨石湿土堆积如山,堵死洞口。废墟下传来微弱呻吟与绝望敲击,废墟上,上百窑工家属与逃出矿工哭喊着徒手扒拉石块,绝望恐惧。尘土、煤灰、血腥味弥漫。
赵三虎带着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凶狠打手,站在稍远高处,脸色铁青,三角眼惊怒暴躁。他正对几个瑟瑟发抖的监工破口大骂,指挥他们粗暴无序地清理洞口,显然更关心疏通巷道、减少损失,对埋在下边的人命漠不关心。
“赵三爷!救人要紧!耽搁一刻,下面的人就多一分危险!”林昭排众而出,大步走到赵三虎面前,声音清朗,吸引所有目光。
赵三虎猛转头,一见林昭,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眼中喷火,厉喝:“林昭!小杂种!跑来干什么?滚!没你的事!”
“我是来救人的!”林昭毫不退缩,目光如炬扫过悲痛家属,声音提高,“天灾或许难免,但绝不能漠视!昭铁厂的兄弟们,动手!”
他不再理会气急败坏的赵三虎,直接下令:“李叔,带人清理洞口落石,注意上方,防二次坍塌!王叔,按‘拱形支护法’,用松木从洞口向内加固通道,确保安全!其余人,疏散家属,维持秩序,准备接收伤员!”
“得令!”昭铁厂工匠齐声应和,声震四野。他们如训练有素的军队,分头行动。李老蔫带人杠杆滚木移巨石;王铁臂指挥木匠壮工,用基于三角稳定原理的拱形支撑,快速搭起牢固框架,才在保护下清理土石。过程井然有序,效率安全远非赵三虎手下乌合之众可比。
“林少爷!活菩萨啊!救救我儿子!”
“恩公!求您救救我男人!”
“林东家,俺们给您磕头了!”
绝望家属如见灯塔,涌上跪倒林昭面前,哭喊哀求成片。与赵三虎那边的冷遇叱骂,对比鲜明。
赵三虎气得浑身乱颤,脸色青紫,指着林昭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他想阻拦,但众目睽睽,尤其官府将至,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救援紧张时,知府陈文烛带大批衙役、仵作、工房书吏,在孙石头引领下匆匆赶到。眼前情景让他眉头紧锁,面色凝重:一边组织有序、专业高效、奋力救人的昭铁厂队伍与跪地感恩民众;另一边束手无策、只会咆哮、脸色难看的赵三虎及其打手。是非曲直,人心向背,高下立判。
“怎么回事?!为何发生如此惨剧?!”陈文烛沉声问,威严目光扫过全场。
不等赵三虎狡辩,林昭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双手呈上隐患图、口供记录与血书破布。“府尊大人明鉴!学生查明,赵三虎经营此窑,罔顾人命,支撑形同虚设,强令工人冒险,终致惨剧!此图、此证物、此二人证词,皆可证实!恳请大人即刻查验现场,为死难者伸冤,查封黑心煤窑,严惩罪魁!”
赵三虎慌扑过来,尖声辩驳:“大人!纯属意外!连日雨水天灾!他林昭觊觎我窑,蓄意诬陷!请大人做主!”
“是不是诬陷,一验便知!”林昭转身,指已被清理加固的安全巷道入口,语气斩钉截铁,“请大人即刻派仵作、工房匠人入内,查验支撑结构!再当场询问幸存窑工,平日待遇安全,便知分晓!”
陈文烛面色阴沉,点头示意查验记录。
真相在专业勘查与血泪控诉前水落石出。巷道支撑简陋、危险区域开采痕迹、幸存窑工声泪俱下相互印证的控诉——克扣工钱、肆意打骂、恶劣饮食、毫无安全……与林昭证据完全吻合。尤其当遇难矿工残缺不全、带受虐痕迹的遗体被抬出时,惨状让所有人动容,衙役亦别过头。陈文烛面露震怒,袍袖下拳紧握。
“赵三虎!”陈文烛猛转身,目光如剑刺向面如死灰、浑身筛糠的赵三虎,声寒如冰,“你草菅人命,虐役工匠,致此重大惨剧,罪证确凿,罄竹难书!来人!将赵三虎及其帮凶、监工,全部拿下,锁拿回衙,严加看管,候审定罪!即刻查封黑石沟煤窑,所有账册、地契,一并封存!”
“遵命!”如狼似虎衙役轰然应诺,扑上锁拿瘫软的赵三虎及其爪牙,摘帽撕袍,如拖死狗般外拖。
“林昭!林昭——!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赵三虎绝望怨毒诅咒,在山谷回荡,凄厉刺耳。
林昭面无表情看他被拖走,心中无多少复仇快意,反有沉甸甸责任感压肩。扳倒赵三虎易,收拾烂摊子,让苦难窑工家属活下去,让煤窑不再成吃人魔窟,才是真挑战。
他深吸气,压下思绪,转向余怒未消的陈文烛,再次躬身,言辞恳切:“府尊大人,黑石沟煤窑关乎本地燃料供应,且事故后众多窑工家眷生计无着,若处置不当,恐生民变。学生不才,愿出资接收此窑,承担抚恤伤亡、安置流民之责,并承诺全面整改巷道,建立严格安全规程,聘专人管理,使此矿成利国利民之矿,而非吃人窟。既可稳定地方,亦保官民燃料之需。恳请大人允准。”
陈文烛深看林昭,目光复杂。此子不仅技术精湛,善于经营,更有远超年龄的沉稳、狠辣手腕与着眼大局的担当。懂得雷霆一击后,迅速稳定局面,接手利益,纳入自身轨道。心性、能力、魄力,实属罕见。沉吟片刻,眼下确无更合适人选接手这烫手山芋。
“准!”陈文烛缓缓吐出一字,带官府威严与一丝期许,“此事由你全权处理。务必妥善安置伤亡,抚恤民众,彻底整改煤窑,建立章程,报府衙备案。若再生事端,唯你是问!”
“学生遵命!必不负所托!”林昭肃然应下。
至此,赵三虎这心腹大患被拔除,黑石沟煤窑易主。昭铁厂实现从铁矿到燃料的初步产业链闭环,根基更实。更重要者,经此事件,林昭不仅在民间赢得“仁义”、“能干”巨望,亦在知府心中留下更深、更堪倚重印象。
站于煤窑前,看昭铁厂工匠按新规热火朝天加固巷道,林昭目光投向深远。
“昭哥儿,这下再不愁煤了!”王铁臂兴奋拍胸,“等整修好,炉子想烧多旺就多旺!”
林昭微颔首,脸上不见多喜。他弯腰拾起乌黑煤块,掂了掂:“王叔,煤窑拿下,但想过否,赵三虎经营多年,为何始终粗放开采?”
王铁臂一愣:“不就是他贪心,舍不得花钱整治?”
“不止。”林昭目光深邃,“更重要者,他无需改进。在漕运把持旧格局下,他只需最低成本开采,便获最大利。但我们不同……”
他转身望青石山:“我们要走的路,需的不只是煤,更是效率、规模、可持续。此窑,必须彻底改造。”
此时,孙石头急匆匆来,面带忧虑:“昭哥儿,清理赵三虎账册发现,此窑每年向漕运衙门缴纳不小‘漕煤捐’,说是维持运河漕船用煤。如今易主,这笔钱……”
林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这‘漕煤捐’,怕是赵三虎与漕运衙门的利益纽带。现在我们断此线,漕运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李老蔫皱眉:“那该如何?刚接手,若漕运衙门刁难……”
“无妨。”林昭嘴角泛冷峻弧度,“他们找麻烦,正可借此让其见识‘新规矩’。”
他环视众人,声坚定:“从今日起,黑石沟煤窑不仅要安全生产,更要用新开采技术。我要在此试验‘长壁式开采法’,改进通风,建矿工培训制。要让所有人见,何谓真正现代化煤矿!”
王铁臂两眼放光:“昭哥儿,您说这些……”
“皆下一步要做。”林昭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赵三虎倒台非结束,是新开始。我们不仅要掌握燃料命脉,更要借此向整个徐州展示新生产方式、新经营理念。”
他望远方蜿蜒官道,隐约见漕运码头旗帜:“漕运集团不会坐视我们壮大。但此次,要让其明白,时代在变。非我等与之敌,乃陈旧生产方式,注定为更先进生产力所取代。”
夕阳西下,煤窑前空地上,昭铁厂工匠已开始搭临时工棚。林昭站高处,看眼前景象,心中勾勒更宏蓝图。
煤窑之争,看似商业争夺,实则是新旧两种生产方式的首次正面交锋。而林昭知,这仅是个开始。在将临的更大风暴中,他必须让昭铁厂这把新生之火,燃得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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